天气很凉,不过画室里还算暖和。有的学生早早地就先到了画室里开始忙活,有的来得晚些,大家各做各的,空气有些沉闷。画室里有三十人。
汪润和学生们交代了自己为什么戴墨镜和口罩的原因后,便开始上课了。汪润给每个学生都分发了一个小人头泥塑。
汪润道:“这些泥塑是雕塑专业的同学制作的被打低分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因为造型失误。今天大家的任务有两个。
第一个任务是,对照着这些低分作品在一个半小时内完成素描。你可以完全将小泥塑画下来,也可以发散自己的想象力将这些小泥塑更改成你想象中的样子。大家要在绘画的过程中去感知这些小泥塑可惜的地方,或者去赞美这些小泥塑做得好的地方,并加强自己的造型能力,多问问自己,如果是你来使用这些粘土,会在哪些关键步骤多下点功夫呢?可以提出对之所以打低分的肯定,也可以提出反对意见。
第二个任务是,在一个半小时后停笔,将自己的意见简明扼要地列为几点写在纸上,之后大家随堂自由讨论,自行批驳,并至少找到两名同学给你的画作写上一句简短的意见信息,然后课堂结束时上交给我。
还有,对于这些小泥塑老师想说,一次的失误并不代表能力差,不要急着否定自己,也不要急着否定别人。有些技巧只要勤于练习就能熟练掌握,不管是多么炫目的作品都离不开最基础的东西,你的造型能力要准,并要沉下心来用心体会和思考。如果在最基础的阶段,地基都不打牢固,那无论外面裱糊得在漂亮也是裱糊的,迟早会破。不管是粘土还是炭笔,都是拿在手里的,你的手可以有温度让它们活起来。
好了,现在我重复一下今天的两个任务。第一个,在一小时内对各自分到的低分作品小泥塑绘制素描,写下简短意见。第二个,至少找到两名同学分享你的作品和见解,并给你的作品写上一句简短意见。”
学生们听罢后,露出了神色不一的表情。有的学生比较主动,帮着将小泥塑都分好了。
画室里又平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作画的声音。这个班级里的学生的绘画基础良莠不齐,汪润大致巡视了一圈后,并没有多嘴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学生们的绘画姿态,并在笔记本上记录自己的观察内容。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有一名学生举手求助。学生的脚边扔着两个纸团,腿上有很多被撕成条条的纸条和揉成小球球的碎屑,炭笔的炭灰抹在了手背上、身上和脸上,就连嘴边都有些炭灰污渍。学生满脸愁容,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就连眼袋也坠了出来,头发有股油污味儿,已经开始打绺,许是不多时便有小虫虫冒出小圆脑袋和人打招呼了。
这位学生像是被折磨得够呛的狂人。不过根据汪润对这位学生的作业评估印象,这位学生的素描水平忽高忽低,曾画出过两张非常好的作品,造型、明暗都十拿九稳,但也画出过非常糟糕的作品,几乎就像是从未学过素描的,胡乱涂鸦的样子。
这位学生叫做,柯逸。
汪润看了眼柯逸的画纸,还在构图阶段,并且构图并不理想,更类似于毫无基础的想到哪里画哪里,不留情地说就是“杂乱无章”。汪润心里犯了嘀咕,这小孩像是连画五百张素描的基础都没有呢。他需不需要将自己画素描的方法过程原封不动地照搬给他们?以万张起步计算。
汪润温柔地俯身询问。
柯逸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紧张,他轻声道:“汪老师,有没有别的小泥塑啊?我想换一个。”
汪润道:“没有了,为什么想换?”
柯逸没有回答为什么想换个小泥塑的问题,转而自顾自道:“汪老师,我这个构图是不是不好啊?这里的明暗我觉得我拿不准,我真是太糟糕了,怎么办啊汪老师……”,柯逸的声音愈发沉了下去,双目都瞪着画纸变得滚圆,一种很想把那画纸给剥了的样子。
坐在柯逸边上的学生抬了个眼,似乎非常不悦,轻轻将自己的画架又往边上挪了挪。汪润捕捉到了这一点。
汪润将语气放得更加轻缓温柔,道:“不要急着否定自己。你都还没画完,怎么就说画不好了呢?你现在的构图是比较薄弱。你从这面入手的话会比较难,这样怎么样?”,汪润将学生摆着的小泥塑换了个方向。
柯逸捂着脑袋,视线不离画纸,蹙着眉,长吁短叹的,变得更加挣扎的样子,道:“这张画纸要被我毁了。汪老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画?能给我些建议吗?真的好难啊汪老师。”,柯逸买的画具都是非常昂贵和品质精良的,他新拿起了一根炭笔就直接递给了汪润。
汪润并没有立即接过,他准备就如何切入构图方面在鼓励鼓励柯逸不要怕画不好。可谁知,柯逸是一刻也等不及的样子,满眼目光恳切,竟闪烁起晶莹的泪花,道:“求求你了,汪老师。就示范给我看看吧。”
汪润心软了,他看到柯逸就像看到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多么渴望有人能给他解惑,于是,汪润点了点头说了声好,轻轻接过了柯逸手上的炭笔。谁知炭笔刚一接过,就在汪润手中段成了两半。
柯逸连忙说:“没事没事,汪老师不要紧。”
汪润心里感觉很奇怪,那笔是自己断的,但他还是继续用断了的炭笔开始画。他画得行云流水,并且轻声细语地给柯逸讲解了正侧分面和三庭中线。正当汪润极用心地用橡皮擦拭掉柯逸画得不太理想的线条时,柯逸冷不防地道:“也就这样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汪润手下一滞,只见柯逸拿起了断掉的另一块炭笔,漫不经心地用眼神嘲笑汪润崎岖歪斜蛮肉横生的右手,又带着非常冷漠且傲慢的语气道:“汪老师,画画有必要把手搞成这样吗?你应该是属于没什么天赋的类型吧?”,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刚刚好能让画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听到。
没有人说什么,像在默认柯逸的话,又像是在无视他。
这时,一直盯着画纸上汪润停滞住的右手的柯逸抬头望向了汪润,他没洗脸的脸上油油的,但表情却是笑眯眯的。
柯逸道:“汪老师,我们这个班就是联考里的低分作品,有的连校考都没过,就是一堆垃圾打包过来这个班级。有的根本就不适合画画,还根本认不清自己,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很有天赋,弄的作品有多么了不起似的,不过就是一些歪瓜裂枣,随便能上个美院就到处吹嘘了,觉得自己光宗耀祖了呢,觉得自己真的是搞艺术的了呢!汪老师,你看看你给我们发的这些泥塑,垃圾,垃圾,垃圾!而我现在要坐在这里画这些垃圾,还要从这些垃圾身上找出所谓的意义?荒唐,可笑!可笑啊!A大的美院就是个野鸡学院罢了!”
汪润默默听着,他戴着墨镜和口罩,没人知晓汪老师现在是什么表情,应该很不好看吧?
部分学生并没理会柯逸的冷嘲热讽,只是和身边的同学递了几个眼神,小声以嘴型道:“他在干嘛?”,“我靠?”,“……”,也就继续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四目相视,柯逸似乎极想激怒汪润说些什么,但他还没惹火汪润,倒是先惹火了几个看他不顺眼的同学。
言笑冷哼了一声,头也没抬,依旧认真地刻画着自己笔下的人物,声音若有似无地飘开,“只有你自己是垃圾哈,我们都不觉得自己是垃圾。”。
窸窸窣窣的笑声散开,这时另一个打扮非常时髦前卫的女生章婷白眼直接翻了上去,大骂了两声,抓起地上的纸团就往地上又砸了回去,“画画呢,逼-逼赖赖些什么啊!都给老娘闭嘴!”。
说闲话的几个学生瘪了瘪嘴,小声道:“呃,……,都是你们在说吧?只有你们能说话,别人就说不得了?”有的学生自始至终没有多吭声,只是懒洋洋地抬眸看了眼混乱的局面,然后就又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中,并调高了耳机里的音量。
汪老师的声音适时响起,他还是那么温柔和善,“好了同学们,现在是在课堂上,是大家公用的时间和环境,如果有什么怨言可以私下来找老师诉说。柯逸,你先完成这堂课的内容,如果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可以下课后来找我谈。”。
言笑轻飘飘道:“汪老师,他都那样了,你觉得他听得进人话吗?”
汪润道:“同学间可能存在什么误会,毕竟开学也才没多久,大家以后多互相了解,没有谁是哪样哪样,能被简单概括的。”
言笑紧追道:“所以汪老师你认可他说的我们都是垃圾,美院也是野鸡,对吗?”
“没错儿,你们都是垃圾,A大的美院就是野鸡美院,我说的,怎么着吧!”就在这时,柯逸像鬼打墙一样,脑袋歪来歪去,整个人颇为神经质地站了起来。他满脸痛惜的样子,啧啧啧地摇头晃脑着,那头油味也被甩飞八千里远似的,他又青又白的面孔恍若躲在阴暗处的吸血鬼好不容易拿到了枚神丹妙药能重见天日了。柯逸长得男女老少,缩着身子在画架前很小的一团,这时站了起来倒是不矮,但偏有一种猥琐的,想要折磨人的感觉。
汪润的声音不再那么温柔,多了点冷厉,但依旧苦口婆心的样子,道:“柯逸,言笑,别在说这个话题了!”
“什么话题啊汪老师!!!!!”,柯逸的喉咙灌满了浊气般低声嘶吼了起来,“这个话题很敏感吗?不能讲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汪老师!!!如果普天之下的老师都像你这样畏畏缩缩的,不敢去改变现状,那我们学生该怎么办呢?汪老师,野鸡学院,野鸡,那你也不过就是个野鸡老师!!!你没资格跟我讲话!”。
柯逸又快速将矛头对准了言笑,道:“言笑,你还眼巴巴地想去考安州美院呢,对吧?我听你到处跟人吹你很有天分,之所以考到A大美院只不过是因为家里很穷拿不出高昂的学费去上安州的画室。怎么,别人没揭穿你的面具你就真以为自己很牛逼了是吧?你联考考了几分?你校考又考了几分?我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我不说就是给你个脸而已!要不要听听我考了多少分啊?”
言笑冷笑道:“你考了几分最后清美央美安美不也照样上不了,九大也毛都沾不上。还有,到处吹牛逼、听墙角的人是你吧?我和同学们只是很简单很正常的对话,在你的眼中就这么不堪啊?画画画傻了吧?笑死,自己不堪到连个人卫生都不搞?怎么,你是打算在宿舍发霉重开是吧?”
柯逸泪已经甩飞了出来,咯咯咯笑得荒唐,字正腔圆立马道:“我自己在学校外面租房,自己一个人住的!”
言笑更是嘲讽道:“看来有钱的是你啊。你应该上得起安州的画室吧?怎么也没见你考上安州美院啊?”
那个打扮靓丽的女生章婷直接将笔尖猛地戳进了画纸里,高声喝道:“没完没了了是吧?吵个几把吵。不想上野鸡大学的,就退学滚啊,不想继续待在画室里的,就把东西收拾好,滚啊!说个几把说,就只会逼-逼赖赖,吵他麻痹的吵你吗。”
柯逸咬着嘴唇,梗着脖子回身坐了下来,道:“君子不与小人论短长。”
言笑道:“无语。”
汪润立在画架边上,他的脑海中翻滚着三句话。A大美院是野鸡美院吗?学生是垃圾学生吗?他是野鸡老师吗?不知道,不清楚,无所谓。
千人千面,汪润没办法也没那个能力为任何人和物担保,他也没力气去掰扯一堆道理折服别人,他只能为自己担保,做好职责所在的事,有口饭吃,有能力脱离那个罪孽深重如同枷锁一般的家庭,托身于一个相对自由的地方,这地方是他自己努力考上的,就算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野鸡,那也无所谓,他真的无所谓。
正如他的父亲汪明一而再再而三地贬损他那样,在一所汪明看不上的大学里,算是野鸡,拿着七八千的工资的工作,这简直是个纯纯的废物,一只纯纯的野鸡;但只要汪润愿意,汪明有各种方法直接让汪润高升,年薪百万只是保底。前提是,汪润能够永远忍受汪明的羞辱和鞭笞,充当父亲最完美的发泄桶。
他从来都嘴笨和妄想逃避,他错漏百出,伤口都来不及舔舐,他从来到达不了完美,但他朴素地希望凡事经他手能尽善尽美。如今为人师表,汪润享受着自己也能发出光芒的喜悦,他感恩这份路途多磨、来之不易的喜悦;为人师表,他不能逃避。
汪润的眼睛依旧清澈,他站到了画室前,没有吼叫,以他的方式息灭这场争端,道:“老师还是那句话。如果有建议可以下课后来找我提,如果实在想在课上说,那也请保持条理和礼貌。课堂上的时间是每一位同学所共有的,现在我们已经耽误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更别说有的同学还会因此被打扰到思路和情绪。
柯逸,你开口闭口这个是野鸡那个是垃圾,你完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