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十五,公冶坐在冷气充盈的车里,手扶方向盘,额头抵落,乌黑碎发在战栗的手臂上乱开,副驾驶座撒着一把银色注射器。
拨雨撩云的药效涨涨退退,并未如预期一般逐步消弭,而是在后半夜气势汹汹地昂起了头。它以一股蛮力直捣黄龙,冬天的冷水也冲涤不去,他可怜的意识被轰击得粉身碎骨,瞳孔像弹簧在一阵阵缩紧。
他只能到厨房里拿刀自残。
——好热,好痛,难受,想死。
这一夜,他起过无数次死的念头。
手中那把沾血的刀往心脏捅去会怎么样。
会好过些么。
带着这个念头,盯着这把刀,他拿起手机,戳开右上角的办公软件,给熊小滚和简繁发了辞职报告。
下楼前,他又去淋了冷水,浑身湿得狼狈,滚进车里后,他扔了刀,把车载空调开到最大档,冻得牙齿打架,却还要让自己仅剩三十度的体温降下去。
药效循环往复,百般折磨,已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了将近六个小时。
冒着刺骨的晨风开出小区,天边已翻鱼肚白,他找到一座电话亭,冻成青紫的手指按下一串手机号码,和极乐取得了联系。
“来照看邓烟雨……”公冶确定声音不会抖了,才和极乐通话,“她心情可能不太好,你和她聊聊天。”
“好吧,我知道了,大约八点到。”极乐没细想,接下了任务。
接着他轰炸熊小滚,把睡眠不足的黑熊从被窝里薅着头皮拖出来。
好在这头黑熊看在他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份上不计现嫌:“知道了,我来。你怎么用公用电话打,你去哪?”
休息天懒得看工作上的邮件消息乃寻常,总会看到的。
公冶没有提醒他,只说:“我出去散步。”
不等熊小滚回复,公冶挂了。
他站在枯叶乱滚的马路牙子上,被冬风吹干的白短袖狂贴脊背,侧影一夜之间瘦成一片纸,和当年走出手术室站在阳光下的惨样一般无二。
公冶坐回车里,四面无边框车窗全部拉下,让风灌进来,黑发压着冷白病态的皮肤,眼眸空洞地锁住前方。
早高峰将近,拎着帆布袋或公文包的上班族来往于人行道上,满脸“周末还要上班人活一世受尽剥削宇宙怎么还不毁灭”的苦大仇深。
包子铺前的阵仗比工作日空些,没有排起长龙,倒是做粢米饭的早餐摊八百年不变的人潮汹涌,围拢了好些男女老少。
公冶没吃过粢米饭,幼时便念想着,却始终不得机会。
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走过去就可以买一个,给邓烟雨也可以带一个。
但他不需要了。
后座上的刀被洗过,寒光流刃。公冶阴暗的目光凝望着一幕幕生机盎然的城市景象,天再冷,早餐店也是暖和的,大蒸笼一挑开,泼出香乎乎的热气。
哄——引擎浑厚咆哮着,他踩死油门,往君豪大酒店风驰电掣驶去。
“您好,是张老师吧,我叫柳雯,是满月区作协成员,非常荣幸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
君豪大酒店五楼报告厅,高奢香气熏染,张烬从洗手间回来,正戴着手表往台上走,被一个女生叫住。
能面见钦慕已久的前辈实属三生有幸,她私下里事先练习过,一顿表达非常流利:“我拜读过您的著作,尤其是《我在绿野》,让我触动颇深,主角沙怜为挑战极限,独自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无人区,意外遭难,他团队做的所有认路标记被沙尘暴吹没了,恐慌到极点的他自己吓疯了自己,一路苦寻绿洲,最后死去时终于在梦里寻到了,真的太扣人心弦了,特别震撼,我都读哭了……”
她喋喋不休期间,张烬已扣好腕表,灯光洒满金碧辉煌的大厅,也洒在他修剪清爽的眉宇间。
“昨天采风就想找您聊一聊,可您好像没去。”
“我昨天刚好有急事,所以没到场,”张烬不露一丝腻烦,致歉地笑,“不好意思啊,也谢谢你的支持。”
“没事没事,不客气,能和您聊上一句我就很开心了。”
应付完书粉,张烬来到台上。今天首场培训尚未开始,大屏幕与活动主题横幅在身后徐徐拉开,盖布的会议桌上摆着矿泉水和湿毛巾,他随手翻了翻培训资料,甩在亮明隆重身份的姓名桌签旁。
张烬刚要坐下,被拍了肩膀,他扭头,见是市文联副主席,以及市委宣传部长等几位大领导也陆续到场,他连忙起身与诸位握手言笑。
“你前两天在忙什么呢,采风也不参加。”
“一些琐事,去了趟公安。”
“哎哟,瑶光都忙不过来,这边还要你费心劳神,辛苦了啊,”宣传部长与他用力握了握,松开手,落座笑道,“我料你忙啊,请不来,没想到你是真不嫌路长专程跑一趟。”
“嗐,您一言九鼎,这不都冲我发话了,我岂有不从之理呢。”
“哈哈哈哈——”
台下的文艺专家及业务骨干也凑了上来,和张大名人闲聊了几句,离培训开始还剩五分钟,宽敞的报告厅暖气适宜,氛围融洽。
“等等,先生!”
“先生你是培训成员吗!这里在开重要培训你不能上来!”
“保安呢——快拦人!”
走廊尽头响起脚步杂沓声和叫喊声,报告厅前后两扇巨门未关,入耳清晰。
“怎么回事,”末排有人说,“五星级酒店还这么吵?”
“哼哼,真要吵起来,谁管你几星级酒店呢。”隔座的男人搭了一腔,尾音还没散个干净,立刻被闯进来的人携风刮碎。
他顺势仰头,稀松平常的脸色转瞬凝固,眼睛直勾勾黏在这个大冬天只穿一条薄短袖的美食家身上。
报告厅百来号人齐刷刷回头,焊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公冶死寂的视线扫开来,往前扫,定格于台上。他挥开冲上来的四五个魁梧的保安,拔步朝前走,高处所有人站了起来,目睹他跨上台。
“你是……”
大伙愣着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问出,甚至都反应不过来,就听见椅子在温柔的地毯上咵啦一声划出、歪倒——
隔着长桌,坐在偏中间的张烬被公冶攥住衣领,活生生提起来,随即粗暴地往外狠拽,张烬整个人的重量磕在桌面上,堵住了出喉的呼叫,只能任由公冶将自己一把拖出去,水杯资料跟着人落花流水溅摔一地。
印着“张烬”的桌签轻声掉地,被公冶一脚踩裂。
“主任——”
“张、张老师!”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满场的人噌噌站起,恐慌地叫着张烬,台上的大领导纷纷跑出来,张烬微抖的眼珠子惊瞪着这个气场恐怖的人:“渡莲——”
一切发生得太教人愕然,张烬脚踩不稳,在地上滑出两下子,真就是被公冶提着才不致摔倒。他奋力去扯胸口那只箍紧的铁手。
“渡莲!”
“你放开我!你怎么回事?!”
“公冶渡莲!”
公冶手臂一挥,把张烬痛甩在墙上,周围爆出惊叫。
“大忙人,还有空来捅我一刀,我看是你日子过得太逍遥了。”公冶伸出食指在张烬太阳穴上点了一点,把张烬点得先是一傻,旋即怒火攻心。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他眼底亮得狂乱,轻冷一哼,“我在找死啊,你不是希望我快点死吗,我来如你愿了,但一个人下地狱太寂寞,我打算捎上你。”
张烬撑着地,难以置信地看他:“渡莲……”
公冶从腰间抽出一把水果刀,掷在张烬面前,张烬脸都吓白了。
“自己动手吧。”公冶睥睨着他。
张烬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扶住墙:“你到底怎么了……”
“不要再演了。”公冶说。
“我演什么了,”张烬不明就里,十分无辜地吼道,“你……你是警察!怎么可以公共场所持刀行凶,你是疯了吗?!”
周围闻言哗然不绝,公冶就知道他要来这么一击,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恶心到了,眼角轻微地一搐。
“莲,别吓我,有什么不愉快,我们好好……”
“已经不是了,辞了,不干了,”公冶打断他,逼近他,轻笑着说,“所以我才敢啊。”
张烬被他这款款一笑浇了个透心凉。
——他确实排斥人肉,但不等于他的獠牙折不断人骨。
无数道讶异的视线朝这里投来,张烬硬着胆,堆笑上前好言相劝,一字一句皆从牙缝里咬出来:“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文联的领导们,市委的大人物都在呢,你想干什么啊……快点回去,回去!”
“嫌丢脸?那出去说。”公冶提了他往外走,张烬挣扎:“你放——”
“快报警!!”事态不可控制了,一名女领导冲台下大喊,泥塑木雕的众人当即转醒,火急火燎掏出手机。
光洁的走廊上,公冶手一扔,张烬差点扑了个下巴着地。
“不用你和顾令萍来变着法子来折磨我,我今天就可以了结自己,同样你也别想明哲保身,我拉不下你还搞不死你吗?”
“你这——”前面那么多人在,张烬要形象,尽可能展现出自己为人父的清苦一面,此时走廊上连个鬼影也不见,保安怵着没胆量靠近,酒店工作人员估计下楼叫警察了,他顷刻撕破了嘴脸,“就你还想搞我?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吧!你以为歌华公安会无条件地保你吗?!你就是块烫手山芋,他们巴不得你滚回瑶光烂死!你今天整这么一出,我告诉你,你完了!你等着被我铐回去吧!你等着被抽筋扒皮吧!”
“我死不足惜,拉你当垫背够了,少威胁我。”
“公冶渡莲!!”
“张烬!!”公冶把人掼进电梯间,冷眼俯视着这位畏缩在角落里,德高望重的文坛巨擘,“跟我玩?我就是个畜生,还怕死不成?”
张烬扒着冉冉上升的电梯厢,唾沫都吞不下去。
疯了。
真的疯了。
电梯上升一层以后叮地打开,外面有人在等,张烬使出吃奶的劲撞开公冶冲了出去,搡开惊叫的人群。公冶没追,就觑着他屁滚尿流地逃窜。
身后仿佛追踪着一头血盆大张的饕餮,张烬疯疯癫癫跑下楼崴了一跤,小腿抽筋了,他手机不知掉在哪,奔向前台,乱着头发说:“报警!”
大堂经理脸色也不太好:“是那个珍贵美食家……”
“报警!我叫你报警!!”张烬急得拍桌,探出手,抓来座机,哆哆嗦嗦按下一串长号码,对面只嘟了三声,可这三声于他而言简直太漫长。
“喂?”
“简——”第二个字噎在了嗓眼里,张烬活似让一根绳索绞住了命,人往后一倒,在地上拖行,电话听筒也蹦极似的落下去,被线一拉一拉地吊着。
大堂经理吓得尖叫,投降地抱住头。
张烬被自己扣得严丝合缝的衣领卡住了声,只能发出些微“嗬嗬”,无力蹬着腿,公冶将人拎起来,往雕梁画栋的大柱子那一丢。
张烬像条落水狗,抱着柱子,不停咳嗽,鼻腔里也喷出了水。
“跑什么,以为我要吃你?”
“你个小兔崽子——”张烬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眼角皱纹横生,气出深深的法令纹沟壑,公冶看他从衣冠楚楚变成这副狼狈邋遢样,满脸是嫌恶。
“兔崽子,王八羔子,你等着被毙吧!你这个杀人犯!强|奸犯!”
“你昨天对我注射了什么?”公冶听到最后三个字,进入正题。
“什么注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已经报警了!你不是说你不当警察了吗,好啊,那就进去蹲吧,到时候你一心求死还死不了呢!你活该!”
张烬呼吸顺过来了,准备积一口气再臭骂他两声,脖子顿时被一只利爪死死一钳,钩起,钉在柱子上。
他皮鞋后跟离地,瞠大了血丝密布的浑眼。
“我再问你一遍,”公冶探出阴森的獠牙,“你昨天,对我注射了什么?”
大堂休息区的客人埋在茶几下或沙发后面不敢动,行李员直接躲外面了,大堂经理泣不成声,抱来了座机,掉着泪,在桌下激颤着按出报警电话。
“刺舟,这个代号不错,人事科最近挺会来事啊,”暮火和老同事调笑着,合上新人的履历,抬头冲他一笑,“欢迎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