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更恨武华英吧。”
姜回抬眼,对上郑从贲痛苦而崩溃的神情。
“你怎么猜到的?”
姜回提着襦裙,走到那一片狼藉之中,捡起一根木条,挑挑拣拣着寻找着什么。很快,从四分五裂的侧窗下找到一个人偶似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个污垢满尘的神像。
佛龛与神像浑然一体,约莫三寸余长,菩萨端坐莲台,一手举胸前,一手搭脚上,许是技艺粗劣,看上去彩塑斑驳,面容左蓝右青,绿发垂膝,丰容盛鬋泾渭分明。
“传言落凤镇有一体双生人,在毗摩河十住悟道成佛。”
少女手持佛像,声音清越幽魅,比江水凉意更为彻骨,冥冥灯火映在侧脸,越发显得空茫似幻。
“谒曰:阴阳诸法相,无始正因果。贪嗔痴恶业,无二无分别。”
一阵冷风吹过,少女裙摆随风而动,一双漆黑眼瞳在灯火之中犹如烁烁重影,悚然而可怖,似是想起什么旧日的往事,她竟淡淡笑了,平静而充斥着嗜血的诡异:“世人都喜叫她弥栌祖,我却更喜欢另一个佛名。”
“——公正相。”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说的对么?郑从贲。”女子红唇迤逦,分明是撩动人心的颜色,言辞却锋利残忍。
一阵冷风吹来,像是刀刃刮在伤口,却让头脑更加兴奋颤栗,郑从贲:“仅凭一尊佛像就能猜到?我倒是好奇,你还猜到什么?”
姜回走到郑从贲身边,轻声耳语道:“很简单,这艘船上的私盐恐怕数量不小,你这三年也并不只是为了杀付坤吧?”
看见郑从贲陡然瞪大的眼,姜回直起身,意味深长道:“三年啊。”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然很清楚,郑从贲走私盐运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栽赃嫁祸不惜以身入局,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些私银所得来的银两都被以各种途径“进献”给了武华英,而武华英一心奢华沉迷女色,很难察觉其中关窍,还有一点便是他家世足够显赫,再稀奇难得的珍宝到了他眼中也随处可见,根本不曾知晓这些珍宝价值几何,最后数额庞大到谁也保不了他,便是郑从贲自己“受不过内心谴责”去官府认罪之时。
最后郑从贲也只是受人指使,逼不得已。
恐怕他唯一错漏的便是,姜回顿了顿,目光看向端然立在那,神情莫测的裴元俭。
才会让他杀付坤一事这么早被人发现,甚至完不成这最后一次。
这人当真讨厌。
却不想这并不明显的一眼却恰好被对方瞧见。
姜回眉头微蹙,这人实在敏锐。
“不过。”裴元俭近乎残忍的开口。语气含着莫名的平静,像是北风呼啸穿堂而过的一无所有的凉。
“前不久,武大人捐献半数家财,携独子辞官反乡,颐养天年。”
姜回猝然抬眸,辞官返乡?她心中闪过多般念头,最清晰的便是,郑从贲多年筹谋,恐怕已尽付东流。
武学士已至花甲,也称得上劳苦功高加上献上半数家财,以表忠信,武华英最多玩忽职守沉迷女色却并非十恶不赦,算不上什么“大错”,那陛下便绝不会惩治武华英了。
所以,裴元俭才会审也不审,直接判了郑从贲死罪。
她猛地转头看向郑从贲,就见他愣在那里,似乎已然没了神志,手中刀柄因脱力哐啷一声砸落,打在靴上也恍若不觉。
半晌,突兀而疯狂的仰天大喊: “若不是他通知付坤,我的芙儿又怎会自戕而死!”
“死后连我郑家祖坟都不得入,每次我前去祭奠,只得对着一茔孤坟啊!”
他满是痛楚的向苍天诘问,喉咙的青筋根根凸起,双拳死死蜷紧:“凭什么?就因为武华英一家权势逼人,就可以肆意助纣为虐,而不用承担任何责罚。”
郑从贲垂着头,眼里流出血泪,凄厉如同索命的冤魂厉鬼,含着被碾入地狱的重重失坠和不甘,以及慌乱至尽头的茫然。
他该如何做?他还能怎样?
低贱蝼蚁力不能争天。
即便昼夜不歇,殚精竭虑也不能伤其筋骨。
荒谬!可笑!
郑从贲突的捡起地上长刀,横陈于颈前,似乎一瞬间衰老,脸上只余经年心力磨损后的憔悴。
少年两鬓改,白发风与霜。
姜回脑海中突兀而强烈的浮现幼时听游人学子吟唱哀叹的这一句,少年满志怀心,最终遍地疮痍。
郑从贲站在江边,大喝一声:“我不负北朝,而乃朝廷负我。何为公正,不啻九等,终究是我错了!”
郑从贲说罢长刀利落划过喉咙,鲜血霎时喷涌而出,他用尽余力掷出长刀,狠狠插入地里,如同插在众人心头,血肉狰狞。
而后,郑从贲猛然越下江水之中。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却很快归于平静。
江水瑟瑟,满地余凉。
“从贲!”穆闻目眦欲裂,朝着他跳下去的地方疾跑而去,也跟着跳了下去。
裴元俭沉默片刻,招了招手:“去把他们捞上来。”
“是。”薛揆命人去办。
姜回看着没有尽头的江水,后脊背猝然冒上凉意,沿着脊椎涌向四肢百骸,浑身冰冷。
可偏偏她的眸色却未有颤栗失措,反而如古井深潭,越发幽深深沉,衣襟处本精致繁复的折枝纹此刻被血浸染,越发显得女子神情冷冽,望而生畏。
“绥喜,我们走。”
薛殷拦下她。
“怎么,大人逼死一个还不够,还要再加上两条人命方可罢休吗?”女子语气刺人,却难以忽略她的虚弱,脸苍白的不像话。
“你,不识好人心。”薛殷把暗红纹琉璃瓶塞给她的丫鬟。
“要不是看你脸白的像是香烛铺子里涂了满满一层白粉的纸人,我才不会舍得把这上好的金疮药给你。”
“你才是涂了白粉的纸人!”绥喜上前骂道,眼睁的溜圆,极其愤慨。这人是怎么说话的?
薛殷回瞪,难道你主子说话好听?擅长埋尸,亏她想的出来!
绥喜正想把药扔回给他,转念一想,为什么不用?看他主子应当是个大官,用的东西自然也当是极好的。
既然这样,为了口舌之争把东西送回去未免也太吃亏,越想绥喜更深觉不能还,但气势也不能丢。
绥喜眼睛转了转,摇头叹道:“有道是沃土长不出烂笋,但这棵笋根便不正,偏还要叫嚣。”
“我是正的,我是正的!”
“你!伶牙俐齿!”薛殷气的手都发颤。
“我怎样?”绥喜哼一声,转过头去扶住姜回,“小姐,我们先去包扎伤口吧。”
姜回凝眉不语。
“薛殷,回来。”薛揆站在不远处,扶着剑蹙眉唤道。
薛殷不甘的看了绥喜一眼,还是朝着薛揆的方向跟上去,公职在外,还是差事要紧。
“可是我们没有马车。”绥喜道,难不成要走回过去?早知道出赌坊之后便不让陈丁独自回医馆了。
北朝风俗对女子不至前朝苛责,但女子在外袒露手臂终归不雅也于名节有损,但……
沉寂片刻,姜回忽而朝着柳树下走过去,柳树粗而茂盛,枝条葳蕤错落垂下,便将女子纤细的背影隐匿下来,看不真切。
绥喜小心的撩起粘在伤口处的里衣,那只手拿着金疮药慢慢的往伤口上均匀的倒去。
伤口又长又深,像是饿极了的猛兽挥动利爪狠狠连皮带肉撕扯而下,落在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臂显得十分狰狞可怖,茂盛枝叶拓下夜色的晦暗,将少女苍白如纸的面色牢牢容纳。
痛。失血的疲惫在精神放松之后猛然而至,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细细敲碎,那种折磨的,缓慢而撕扯的疼痛。
纵使不想承认,但,她毒发了。
李桂手说过,若是没有解药,她最多可以支撑两年,却会很快陷入不能动不能说话之中,虽尚能思考,但和死人无异。
她不怕解毒之苦,但李桂手并不能解毒,只能以药缓解,但,若是他的药缓解不成反而加剧,她大仇未报,实难承受万一。
以现在的境地,到处寻医问药更是痴人说梦。
姜回微微阖眼,掩饰住混乱的思绪。
绥喜却以为公主害怕,眼眶瞬间心疼的涌出泪,却憋着不敢落下来滴在伤口里让公主更疼,心里把郑从贲骂上一百次。
却又想着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一口气堵在喉咙,徒留满腔酸涩。
没人比她更知道公主有多可怜,小小的人儿独自一人远离故土来到通陵,却被奴仆暗地里磋磨虐待,连口热腾腾的饭食都吃不上。
她可是北朝的长公主!
却过的连她都不如。
天幕零星闪烁着几点星子,抬头望去,影月稀疏,天地之间清韵留白。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道北风,高高的桅杆上燕尾旗烈烈风动,遥遥看去幻似真。
唯有眼前柳枝仍冒出嫩芽,如同馥蕊开着的花中最小的一朵,藏着葱茏的绿意,隐隐能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
寂静的江面忽然喧哗起来,姜回侧眸看去,只见一艘船骤然陷于熊熊烈火中,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不好了!有船着火了!”
“快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