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寂静,却好似冰水泼炉,沉闷紧张的让人背后跗凉。
莫鸣千百句话卡在半途,不上不下的似砧板岸鱼,刀未落下,却已濒死无望。
姜回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漆黑眸光落向莫鸣那张虚伪而恐惧的面孔,又缓慢的移向院中纷纷扬扬落下的一地杨花。
“莫大夫,听说你是在山间跟着你师傅长大?”
“是,草民无父无母,被师傅捡上山,跟着师傅学医数载直到学成下山。”莫鸣道。
初时,有人问起,莫鸣也曾想过坦荡直言,但幼时的经历告诉他,凄惨曲折的出身固然能得到一两日的同情,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却同时有了轻蔑,这就像是沾染上的一块怎么也洗不下去的污点。即便后来他登高显贵,也会被揪住这一点受人奚落。
但自幼拜入名医下却又不同,从小收养悉心教导至成人,感情自然为师胜父,是其他徒弟如何也比不得的情意,珍藏的秘籍自然也会独留给他,在他人口口相传之中他的医术在众师兄弟之中最长,旁人寻医问诊第一个想到的也便医术高明的莫大夫。
此后,旁人再不会假意叹他可怜,只会暗恨羡慕说他命好。
起先,莫鸣权衡利弊说出此话时眼神难免避退不敢直视旁人,而今,已然言之凿凿,神色坦然,曾经编织美丽的谎言连他自己也早已深信。
“本宫曾听闻,每至夏日,树上总会爬有刺虫,叫做刺毛虫,不知莫大夫可有听过?”
莫鸣小心而又谦卑的抬起眼眸。
面前女子神情平静,不,或许是没有半分波动地凝视着他。
杨树枝繁叶盛把日光拦住大半,白色似团绒的杨花飞在眼前,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虚幻,莫鸣不知姜回为何有此一问,是好奇,还是试探的怀疑。
半晌,斟酌着余地答:“草民有所耳闻。”
“只是有所耳闻么?”姜回淡淡道,漂亮的眼尾勾起潋滟的弧度,却没有半分恰时少女的明媚笑意,语调揉匀又冷漠。
“刺虫体型较小时,往往卷叶、吐丝结网为食,较大后则常食叶片、花朵或果实。胃口逐渐贪婪,你可知为何?”
“草民愚钝。”莫鸣道。
姜回神色微淡。
莫鸣默了默,小心觑着姜回的神色:“草民以为这,这许是天性自然?”
“天性使然。”姜回喃喃道,忽而抬眸道:“莫大夫说的好。”
“刺毛虫成虫之后便会学蝴蝶幼虫结茧成蛹,妄图蜕变化蝶,可却忘了,它只是飞蛾。”
姜回侧眸道:“辛辛苦苦,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鸣愕然问道。
姜回仍继续道:“这个刺毛虫在乡野山林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院中杨花飞飞扬扬,渐渐吹笼。
“叫做——无事忙。”
莫鸣骤然抬起眼,却见走廊急匆匆走来数个背着医箱的大夫,而最后一个,莫鸣眸光倏地一颤,不可置信的陡然瞪大眼。
那个人,竟然是李桂手。
凭他也配!
李桂手今日与往日很是不同,发丝一丝不苟以木簪束起,惯常喜穿颜色花绿的灵鹫纹锦袍换成朴素合宜的墨绿长袍,没了积年富庶的华丽,倒真有了济世救人的淡泊。
他最后一个踏入房中,感觉到一股强烈愤恨的眸光,瞥下眼去,与跪在那的莫鸣对视。
先是一愣,又很快收回眸光。
莫鸣之于它,不过是过路逢石从山顶砸落,也许是最先最重的那颗,但旁边落石齐齐落下横堵前路时,也仅仅不过是其中一个。
时隔多年再次相逢,狼狈不堪的落魄人换了一个,也只做一句——作茧终自缚。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莫鸣便更是气愤,目光滑落他肩膀,立刻道:“启禀公主殿下,此人身体有疾,天生肩膀歪斜,不配为医,请公主殿下将他逐出。”
一道道目光带着审视和打量落在李桂手歪斜的肩膀,旋即眼眸一缩。
有人附和,言辞犀利痛恨:“北朝律例,五官有异身躯不正者不入为官为商之列,此人不堪与我等同立此处,若不然,我等无颜为县令夫人诊病。”
“大胆!公主面前,岂容尔等放肆!”绥喜自李桂手身后走出至姜回身后,厉色呵斥。
“公主?”
众人这才想起,方才莫鸣似乎提起过“公主”二字,只不过他后来的话太过让人震惊愤慨,竟一时失仪。
“草民等拜见公主殿下。”
“你。”姜回手指指向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李桂手。
李桂手目光复杂的看向姜回,隐有震惊,姜回却依旧神色不变,掀眼问道。
“可有话说?”
李桂手压下疑惑,须臾才道:“草民自知身形不堪。”
此话一落,莫鸣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得意和轻蔑,其余人则神色平平。
李桂手说的是事实,自然不该惊奇。
“却仍不忘医者本心,应以解病人疾苦为先。若是各位大夫才学胜过草民,能只一剂药便使夫人霍然而愈。”
“尚未望闻问切,竟敢如此夸口!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夫人呕血昏迷,可见症状严重,一剂药便能治好,”那人荒唐笑道:“简直无稽之谈!
李桂手回以一个藐视自负的眼神,“那是你们!”
“你!竖子骄狂!”
“哼!有些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我等今日也是见识了。”
李桂手一概不理,目光直直看向姜回,抱拳道:“若治不好,草民愿剃度出家,再不为医。”
“好,本宫准了。”姜回深深看他一眼,一句将其余人反对的话止住。
李桂手高高昂首,嘴里却吐着谦卑的话道:“列位大夫先请。”
“哼!”几人甩袖哼道,先后进去。
罗汉床上铺了湘妃色绸质的锦缎,床前长花案梅色细颈瓷花瓶里插了鲜艳欲滴的百合花,满室舒缓芬芳清香。
床上躺着位唇色苍白的妇人,眉头紧紧蹙着,额头簇簇细汗洇湿发丝,穿了件淡青宽袖牡丹绸裙,婢女在一旁轻轻打着团扇,不时将双层纱被往里掖了掖。满满冰盆前坐着张喆文,目光微沉的饮着茶,已然换了身白圆领绣麋青纹窄袖长袍。
大夫鱼贯而入,行礼之后依次诊脉观色,面色逐渐沉重,又有不信邪的再次将黄绸手帕覆在女子肘腕,良久沉思。
吐血,乃咳逆上气,其脉数而有热。面觞白而无血色,温无寒热,脉象却非沉弦不衄;浮弱时强,手按之不绝,下血;又情志欣愉,不属上焦,脉象实非以往所知。
“不知可否看看夫人方才所剩的药渣。”
“在这。”茗之转身将一旁莫鸣检查过的残渣递在他眼前。
几人连忙凑过去,依次辨析,喃喃道:“藁本、羌活……炙甘草、白附子,此方闻所未闻。”
“头部偏疼之症多因痰浊中阻、风邪入体,乃以肝胆失养为主,此方解热止痛、去毒散结,虽下药过重,却不失为良方。”
“短时间内疏解肝郁、祛风缓痛,未尝没有可能。”
“所以药方非但没有问题,甚至可算作一道佳方。”
“说完没有。”张喆文不耐道。
“可有方法医治本官夫人?”
日光被云层遮挡,屋内陡然晦暗下来,昏色中,他一双眼睛似蒙上阴翳,显得格外阴沉不定,坐在那里望着一干人等,沉默着等待他们的答案。
“这,草民一时没有。”
砰!茶杯被猛地砸落,清脆的碎响悬在心上,让人不寒而栗。
“本官再问一次,可有解决之方?”张喆文仍旧坐在桌前,眸光骤然阴戾。
“他们不能。”李桂手自众人身后走出,掀袍跪下,背脊挺直道:“草民愿为大人解忧。”
“你?”张喆文皱眉看过去。
“你可想清楚,若是治不好,本官绝不轻饶!”
“草民愿意一试。”李桂手道。
“好,那本官允你一试。”张喆文抬手允可。
“谢大人!”李桂手起身。
“不可。”跪伏在地上的莫鸣急忙拾起凌乱的衣摆,甚至顾不得整理就脱口道:“大人,他。”
“大人!”茗之突的出声,正巧打断了莫鸣的话,小脸煞白的举起手帕呈在他眼前,“夫人又咳血了。”
“你去!”张喆文指着李桂手。
“大人。”莫鸣还欲阻止,就被张喆文阴恻恻的眼神制止。
“谁敢耽误,立刻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莫鸣面色巨变,却只能跪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李桂手为县令夫人诊脉,只觉好似千只蚂蚁沿着指尖扎入脏腑,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憋闷沉郁,刺痒难忍。
很快,李桂手便诊脉完,边收起脉枕边吩咐,“取火炉来,鲫鱼头一个,生姜,白芷、川芎、天麻……”
“难不成你饿了要在这现煮膳汤?”有位大夫捋了捋胡须嗤道。
“哪怕无法医治也别做出此等荒诞可笑之事,以免贻笑大方。”
李桂手神色不变,睇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就在这熬汤。”
顿时哄堂大笑。
唯有跪在那得莫鸣神色为怔。
这个方子,那个铃医也曾说过。
乡野茅草屋前别出一颗杏树,枝头残叶要落不落,宛若游丝拖泥带水的拉扯,黄昏斜满山头,街邻炊烟袅袅,嘈杂声伴着隐隐饭菜香气如同曾经多日般灌入屋中。
铃医站在半塌斜立的庖屋中,仔细的打着扇,苦涩的药草香弥漫。铃医看他立在旁边,颇有些不耐的模样,慈祥道:“民间俗方,登不得大雅之堂,更难入医书典方,但于病人却是真正救命良方。”
他悲悯道:“乡人贫苦,药材昂贵,能以寻常低廉药材代替,于病人而言,实乃幸事,于医者也是善事。”
他递出一本灰扑扑的手札:“这是我多年来行医手札,你且拿去,以后行医切记,医者本心,治人病,更是治人心。”
莫鸣低眸瞧了一眼,手札颜色多杂凌乱,甚至有不知从何处扯下胡乱画着小牛的半角桑皮纸,厚厚的用棉线穿在一起,这哪里像是药方手札,就算随便丢在路上也不会有人去捡。
莫鸣神色鄙夷不屑,趁铃医不注意时,直接填进火中,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