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杜文焕在灯盏下看书。
这些书并非他平日闲时所读的四书五经,而是从一处旧书摊买来的有关于巫术的书籍。
他并不想在不了解巫术的情况下,妄自与希夷定下只靠她所解释的契约。
自从皇帝颁布禁巫令以来,各种符劾厌胜之术被严厉禁止,许多有记载的书籍也被烧毁。
他找了许久,也只在一个的旧书摊的角落里找到这几本有提过巫术的旧书。
其中有一本,封面已经损毁大半,内页也破破烂烂,像是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
勉强认得出封面写了“为官轶事”四字,著者应该是官吏。
扉页便是一句——“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1]。
上面的字迹婉若游龙,潇洒飘逸,看得出著者的书法造诣极高。
著者将为官时的经历集结成册,分为断案、水利、矿石和巫术。
著者必定在任职期间深入百姓,体谅他们的苦楚,断案时不徇私情,并且著者还十分博学,不仅为百姓兴修水利,还懂得辨别矿石。
到了最后一章,著者的笔力凌厉起来,不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带着强烈的情绪,似是痛恨巫师假借巫术愚弄百姓,让百姓倾家荡产供奉鬼神,致使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上面写了一些巫师惯用的巫术:巫师先暗地里打听村中备受排挤的人,再公然宣扬自己的符咒可以克制鬼神,在众人面前选定那人,说她(他)被鬼神附体,需要用自己的符咒才可驱散她(他)身上的鬼神,否则村子将不得安宁。
巫师所选择的村子地方偏僻,少与外界交流,医术又十分落后,故而有个头疼脑热就得祈求上苍,或是认为村里有谁“不干净”,而常被怀疑“不干净”的人往往是少与村民交往的人。
所以巫师的话,村人不敢不信,或是将此人驱逐或是直接烧死。而巫师得到了钱财。
只是,著者虽痛恨巫师,但身世似乎也与巫术有关联。
“吾生于楚地,母为巫医,深受爱戴。幼时曾随母治病救人,听得一秘法,言绝境之时,取自身鲜血与鬼神交易,无不可成。然习孔孟之道,查百姓之苦,方知‘敬鬼神而远之’[2]为治世名言。‘凡吾所见,耽巫必贫,或误其命’[3],望后人鉴之。”
照书中所言,用自身鲜血与鬼神交易确有其事,只是著者并不了解,也并不相信。
杜文焕合上这本书,又翻了翻另外几本书,倒是让他将这种交易拼凑出个七七八八。
用鲜血祭祀鬼神是很久远的传统,只是通常用的是牲畜的鲜血,如猪牛羊之类。
有时也用罪人的鲜血,以洗去上天的愤怒。
而随着巫术逐渐发展,人的欲望越来越多,与鬼神对话不再局限于必须要通过巫师的口,也不再局限于祈求风调雨顺,而是更重私利。
有巫师宣称自己通过灵魂出窍见到了鬼神,并得知鬼神愿意与人交易,媒介就是交易人自己的鲜血。
人欲望有多深,付出的代价就有多大。
而鬼神某种程度上比人更信守诺言,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愿望自然会实现,并且这个契约是双方都知晓的。
希夷说过契约只会让他损耗精气,按照书上的说法,这不会是假的。
难道她所说的世外高人,什么积福之类的确实是真的?
杜文焕越想越不明白,思绪被一旁的陶罐牵去,甚至都没注意到旁边人影闪过。
“你在看什么?”
“!”杜文焕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对上一双清透的眼睛。
杜文焕心脏猛得跳了一下,这么静悄悄的,迟早要被她吓死。
“你下次进屋前能不能先敲个门?”
“抱歉抱歉,”希夷笑嘻嘻道,“不过鬼魂敲门更恐怖吧。”
杜文焕无奈:“你这么做也很恐怖。”
希夷思索了一下,说:“要不在窗前放个风铃?这样我进来的时候就会有声,也不至于吓到你。”
杜文焕叹了口气,把书放下,抬眼看着她说:“只要你不故意冒出来就行了。”
刚说完这句话,杜文焕就发现她好像凑得太近了。
她苍白的脸庞被烛火映照得渡了一层柔光,就像是个普通的少女。
杜文焕心里明白她并不是活人,可是她的身上却有一股生命力,待在她的身边,即使是紧绷许久的心也会渐渐放松下来。
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希夷望了过来,笑了一下,问:“看我做什么?”
杜文焕连忙移开眼睛,木讷地说:“没什么。”
又看到桌上摆着的那个陶罐,忙将陶罐放在希夷面前,“这是你之前要我找的陶罐,定下契约要它做什么?”
希夷刚想说,却见他表情不大对劲,不禁想逗逗他:“你猜是什么,你不会还没打开吧?”
“······”
希夷看见他欲言又止,又不好明说的表情,猜了个大概,笑着说:“你,你不会觉得里面装的是我的骨灰吧?哈哈哈哈哈哈。”
“?”杜文焕被猜中了想法,还被戏谑一顿,不禁有些羞恼。
希夷怕他真的生气了,忙解释说:“这里面其实并没有装什么。”
希夷将陶罐打开,里面确实空无一物。
杜文焕疑惑地看向她,希夷说:“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世外高人吗?”
“记得。”
“她将我封在这个陶罐里,设了禁制,以温养我的魂魄。”希夷解释,“后来禁制消失,我的魂魄也可以自由行动,但这个陶罐依旧与我联系甚深。将它作为你我之间契约的容器再合适不过。”
杜文焕再次仔细端详那个陶罐,可是它看起来仍旧只是普通的陶罐。
他又想到刚才看的那些书,便问:“在达成契约之前,我想问几个问题。既然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契约,那我想先将契约的内容了解清楚。”
希夷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惊诧了一瞬,随即轻笑,并不怕他询问,“你问。”
杜文焕说:“你我二人之间的契约,就是我用鲜血和精气交换你的保护。”
希夷答:“是。”
“只要我身上这些······黑气还在,我们之间的契约就还在?”
“是。”
希夷答完,见杜文焕却没接着往下问,便笑着说:“大人,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杜文焕思索了一下,还是选择直说:“可是我看不到你所说的这些东西,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一面之词?”
希夷却并不在意他话中的怀疑,“定下契约时,契约者是不会撒谎的。”
希夷所说,符合书中所言。杜文焕也就暂时相信了她。
他说:“那么开始吧。”
希夷问:“你有什么常佩戴的饰物吗?”
“做什么?”
“契约定下之后连接你我二人的器物。”希夷从头向他解释,“只要你有危险,我就可以通过你随身佩戴的饰物到你面前保护你。”
杜文焕从脖颈处拿出一个银锁:“这是我从小佩戴的银锁,其他东西只是做装饰,只有这个我不会遗落。”
希夷接过,那是一枚旧银锁,已经不再闪着明亮的银光。在银锁的中间,有一道裂痕穿透而过,像是用匕首刺穿的。
见她注意到那枚银锁的裂痕,杜文焕的脸上难得浮起回忆的表情,神情变得柔和起来,解释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有这个痕迹了,至于怎么来的,我不记得。”
她隐隐觉得这银锁里有什么跟她有些许共鸣,但当务之急还是契约,于是她对杜文焕说:“契约需要用你的鲜血穿过银锁和我的手,滴落在陶罐内。划破你的手掌,隔着银锁握住我的手。”
杜文焕找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地将左手手掌划破,他的左手与希夷的右手上下叠在一起,她的手触及十分冰冷,像深冬的寒冰。
鲜血从杜文焕的手掌流过银锁,又穿过希夷的手,滴落在陶罐内。
一滴,两滴,三滴。
杜文焕感觉魂魄刺痛又愈合,等那种刺痛感消失,他缓缓睁开眼。
魂魄似乎与面前的人多了一丝联系,那种感觉很温暖,仿佛天地之间不再是他一人踽踽独行。
希夷也睁开眼,那双杏眼如一汪泉水,映照出烛火的的悦动和面前人的模样,半晌她回过神,避开了杜文焕的眼神,说:“契约达成了。”
杜文焕也偏过头,忙不迭站起身,问:“你能带我去找郑敬荣吗?”
“那是谁?”
“一个关键的证人。”
“嗯······我的责任只是保护你而已,”希夷笑道,“不过我可以帮你。”
说完她就从窗户跑了出去,杜文焕不由得想到她之前提的建议,在窗户外挂一个风铃。
不久希夷回来了,她去厨房取了一盏添满油的油灯,问:“你的书房一般没人过来吧?”
“对。”
“现在你记着,”希夷严肃地说,“在这盏油灯熄灭之前,我就要带着你的魂魄回来。”
“什么?”杜文焕没听明白,但他选择相信她。
希夷让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那盏油灯,然后握住他的手,口中念念有词。
她念的词又轻又快,杜文焕没有听清,只觉得身体晕乎乎轻飘飘的,不多时,他俯身在桌案前,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就已经在杜府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