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夷一直在做梦,或是梦到往事,或是梦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或是梦到这几个月发生过的事情。
她睡得很不安稳,甚至好几次差点从梦中哭出声来。
这时候她总感觉有人在旁边轻抚她的额角,拭去她的汗水和眼泪。
她很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可是身体很重,眼皮也很重,她怎么也做不到。
只待那股清幽的竹香萦绕在鼻间时,她才会再一次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是在哪?”她下意识撑着疼痛的头,发现那缠着一圈纱布。
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换了,换成一身细腻光润的湖蓝色水纹重莲缎齐腰襦裙。
周围的陈设十分简单,不远处摆着一张桌案,一盆绿萝,几把交椅,一个散发幽香的鱼嘴铜炉。
只有她所在的这个黄梨木雕花床上挂着层层叠叠的幔帐,似乎是怕她吹着风,窗户也只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
她掀开被褥,起身下床。
右脚刚着地,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嘶。”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脚也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而且还用几根木条固定住了。
“我这是怎么了?”她自言自语道。
她被困在梦境中许久,一时还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正当她迷茫时,门被推开了,从外走进一个清秀的丫鬟。
丫鬟本来端着午膳,一见程希夷下了床,急得连忙将饭放到桌案上便来扶她。
“姑娘,您伤还没好呢,怎么下床了!”
“姑娘?”程希夷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谁?这又是哪?”
丫鬟扶她坐回床上才回答:“这儿是巡抚下榻的馆驿,奴婢是巡抚买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名叫小春。”
“巡抚?”程希夷记起自己来赤县之后发生的事,但记忆里并未有这个人出现。
不顾小春的阻拦,她走到窗前,推开窗一看,楼下几队兵士正来回巡逻,而馆驿门口也有人把守。
程希夷默默合上窗。
自己这是才逃离狼窟,又入虎口了?
小春急切地说:“姑娘,我扶您坐下吧。您的伤刚愈合,可别又让伤口裂开了。”
程希夷不想为难她,任由她扶着,到桌案旁坐下。
小春边将食盒中的菜肴陈列在桌上,边说:“姑娘,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肯定饿了吧,快尝尝这厨房特意为您做的菜。”
程希夷一看,都是些清淡的菜,种类却很丰富,鸡鸭鱼都有,还有一道青菜和一道小葱拌豆腐。
虽然师门没有必须吃素的规定,但她看着这些肉暂时还没什么胃口。
而且万一有人在这饭菜里下了什么药呢?
她看了看一旁脸上没有任何狡诈之色,只期待地看着她的小春,犹豫了一会,还是放下了筷子。
她现在可不敢轻易相信别人。
虽然这些人把她的伤治好了,肯定不会想她死,但或许还有别的目的,还是小心为上。
“我现在暂时不饿。”她说。
小春失望了一会,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去厨房取了一只小碗和一双筷子。
在程希夷的目光下,小春将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尽数吃下。
小春将空空的碗递给她看,说:“姑娘,这菜没毒。”
她这模样把程希夷逗笑了,警惕的心也放松了些许,说:“你怎么觉得是我怕这菜有毒?”
小春老老实实回答:“是巡抚说的,他说万一您不吃,就让奴婢当着您的面试菜,这样您就会吃了。”
“……”程希夷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她还未见那个人,那个人倒是把她猜得一清二楚。
不仅是这菜,还有楼下守卫的兵士,说不定也是防止她跑的。
程希夷试探着问:“小春,你说的这个巡抚,他去哪了?”
小春没有隐瞒:“巡抚他一早看完您就出去了,似乎是去调查什么事。走之前还吩咐奴婢说,万一您醒了,除了出门,要什么都答应您。”
“除了出门”,看样子是决心将她关在这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
程希夷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衣物完好,身上又没什么别的奇怪的疼痛,可能是不忍心对一个病患下手?
“这衣裳是你替我换的么?”程希夷问。
小春点了点头,说:“是奴婢替您换的。因为您在睡梦中有时不愿喝药,药汤会弄脏衣裳,所以喂完药后,奴婢会替您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听着就觉得麻烦,她做了很多噩梦,睡梦中的她肯定会下意识抵抗。
程希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又要替我喂药又要换衣裳。”
这次小春却摇了摇头。
“怎么了?”
小春说:“衣裳是奴婢换的,药是巡抚大人亲自喂给您的。”
“!”
程希夷心中的疑惑更甚,喂药这种麻烦的事,交给丫鬟就好,他堂堂一个大人物亲自做这些干什么?
似乎是看出程希夷心中的疑惑,小春扭捏又羞赧地暗示说:“巡抚给您喂药的时候,奴婢和随从们都在门外等候。”
“……”
半晌,程希夷才问:“我是他的什么亲戚吗?”
“?”小春一时被这跳跃的思维给迷惑住了。
“非亲非故,巡抚为何这么照顾我?”
小春说:“巡抚大人说,您是他的朋友。”
程希夷可不记得交过这么一个巡抚朋友。
方才小春的暗示她听不懂么,不是,只是她不愿细想。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小春闻言,赶忙说:“对对对,不然等会菜就凉了!”
程希夷拿起筷子,开始一点点吃桌上的菜肴。
她的确没什么胃口,不过需要补充体力,以备不时之需。
用完膳后,小春开始收拾碗筷准备出去。
出去之前,程希夷说:“小春,我有些困,想睡一会。你先去忙吧,待会有什么事不必叫我。”
“是。”小春应下后就开门出去了。
程希夷站起身,在房中四处翻找,可惜并没有找到她的道袍和剑。
也是,这些东西怎么会被带回来。
但没找到这些她也必须要走,小春所说的巡抚心思缜密,要是等他回来,她恐怕更难逃掉了。
小春说她昏睡了一天一夜,那大柳树村的阿巧和那聋哑小姑娘怎么样了?
那些村民会不会伤害她们?
她本是打算报官,让官府将那些村民和巫师一网打尽。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官府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而且那个县令公子还将她迷晕,意图不轨。
看来那县丞说要派人清剿也是表面的话了。
她现在该怎么做呢?
官府是信不得的了,时间紧迫,只能靠她自己,至少把阿巧和聋哑小姑娘带出来。
可自己现在受了伤,没什么胜算。
而且自己该怎么进村子,走地道么?万一村民发现她跑了,又是阿巧帮助她从地道走的,在那埋伏她怎么办?
走大路?这不找死么。
程希夷感觉到些许无助,要是对面是鬼魂,不论多少她都有把握,可对面是活生生的人,她的所学几乎用不上。
总不能给活人贴符让他不动吧。
用剑杀了那些村民?自己一个人又能杀几个?
而且那儿总归是他们更熟悉,万一有什么陷阱暗道,她明着来几乎是送死。
单凭她自己可能真的做不到。
回京城求助?
先不说京城离赤县路远,来回需要多久。
她要跟谁求助,怎么求助?
跟程玉和?她也许会帮忙,但作为交换,程希夷要继续听从于她,相信她的故事,成为一柄利器,为巫术案中受害的陆家复仇。
自由,真正的家人?从此是不可能的。
除了程玉和,她还认识一个人。
程希夷摇摇头,不该想到他的。
不说她该怎么解释之前的欺骗,而且他一个京官也管不了地方的事吧?
就算他可以管,但他会帮忙么?
程希夷想了想,如果知晓真相,他不恨她就不错了,不可能帮忙。
这几条路都不行,程希夷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是一个杀阵,她曾经在偷学禁术的时候看到的。
当时她只是无意中看到的,在禁术的夹层里,记载了一种遇到危险时击杀敌人的阵法。
这种阵法可以可以束缚住阵法内的所有敌人,并将其击杀。
但条件比较苛刻,一是需要鲜血画阵,二是对术者的身体要十分强硬,因为此阵对身体有极大的负担,三是术者的魂魄要足够强大,可以承受阵内冤魂的怨念,否则会被撕裂。
如果上述任何一条都不符合,那么术者必会被反噬而亡。
程希夷还想多活几年,至少剩下这一年多足够撑到她恢复记忆,找到家人。
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承受阵法的反噬。
那么没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其实这些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管也不会妨碍她。
只是她答应过会回去救人,就不能食言。
那么只有兵行险招,先回去一看了。
等离开这里,自己身上这身衣服应该可以换些钱买柄剑和一些符纸,再买匹马,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说走就走,她悄悄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门外并没有人。
她走出去,这一层楼都没有人,顿时松了口气。
可轻步下台阶,还未至一楼,便可看到有兵士在那守着,她连忙蹲下躲了一躲。
又转回楼上。
二楼有几扇窗户,她打开看了看,其中有一扇窗外并没有什么人,可以从这沿着屋脊逃出馆驿。
就是自己的脚不知道行不行。
程希夷摸了摸脚,多走几步还是挺疼的,慢慢走应该没有问题,用轻功恐怕做不到。
她爬出窗户,沿着屋檐轻声走,尽量不发出声音。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快爬到最后一层外墙时,有个兵士发现了她。
“快来人,抓住她!”
程希夷本在专心爬,闻言吓了一跳,差点摔了,还好稳住了身体。
她没停下,继续走,差几步就可以跳出馆驿了。
周围有几个跑得快的兵士跑来,有个领头的说:“姑娘,快下来吧,小心摔了。”
程希夷没理他,反而加快了步伐。
下面的兵士们急得团团转,都想爬上去将她带下来,可惜这屋顶比较高,他们爬不上去。
有几个灵活的拿来一把梯子,接着几个人迅速爬上梯子。
程希夷此时已经走到外墙上,准备跳下去了。
这儿的墙相比其他地方要低矮一些,只要低身蓄力,凭她的技巧,往下一跳应该不会受伤。
忽而听到一声焦急的惊呼:“希夷!”
突然在这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程希夷一怔,往前一看,可什么都还没看到,脚下一滑,整个人从上面滚落下来。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怎么这么倒霉。程希夷掉下去之前这么想。
但不是意料之中的冷硬地面,而是一个温暖宽厚,还带着这几日让她安睡的淡淡竹香的怀抱。
“你没事吧?”
程希夷浑身一抖,睁眼一看,正好对上一双关切而深邃的黑眸。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平时看人总是浅浅一看,不多做停留,此时却专注地看着怀中这个一直想逃跑的女子,生怕她又从怀里溜走似的。
“我,我没事。”程希夷移开了眼,脸上染上一层薄红,尽管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但再待在这个人怀中,她的脑子会发热到什么也不能想的。
“别动。”杜文焕用了点力,几乎将她摁进怀中,借此警告她别再试图逃跑。
程希夷真的不动了,但不是听话,而是在口中念着自己学的静心的咒语,以平复加快跳动的心。
在众目睽睽之下,程希夷被抱回房中。
守卫的兵士见她没事,也都庆幸自己不必因失职而被罚了。
他们都从庆幸变成了看戏,互相交换眼神——巡抚大人还可以这么温柔啊?
“守着她的小春呢?”杜文焕将她放到床上坐好,开始一个个问责。
小春本来在厨房看烧饭,听到声音之后也跟了出来,程希夷从外墙掉落的全过程都被她看到了,差点没被吓死。
此时战战兢兢走出来,低着头说:“巡抚,是奴婢的错,奴婢没看好姑娘。”
杜文焕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旁边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冷漠的眼神立刻缓和了许多。
他看着希夷,不再说话,像是等她说。
程希夷说:“别怪她,也别怪其他的兵士。是我骗小春说想睡觉,有事也不必叫我,她才出去的。”
杜文焕沉吟了一会,又转头吩咐房中其他人,说:“既然姑娘说了,本官也不问责了,你们都先出去吧。”
“是。”众人急忙应下,就都出去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希夷感觉这儿的温度一下升高了许多,她咬着下唇,正要开口打破僵局。
杜文焕先开口了。
他蹲在程希夷面前,好让她不必抬头看他,摸了摸她的左脸说:“还疼吗?”
程希夷一愣,脑子先略过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才想起他指的是县令公子打的那一巴掌。
“早就不疼了。”
他这才沉下声音,似笑非笑地说:“你可真爱骗人啊。”
终于要开始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