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朝天殿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敞的四方形院落,那道绿色光柱就来自于院落正中央的一棵树。
那是一棵高大笔直的红松树,树龄近千年,树桩能有三人合抱那么粗。绿光则来源于此树的根部,如同一缕飘渺香烟似的将整棵大树全部笼罩其中。
夜空中依旧落雪纷纷,繁密的树枝上早已挂满了白霜,变成了一棵瑰丽的琼枝玉树。
邱意婉款款走到了树下,轻轻地抚摸着沧桑粗粝的树身:“这棵树的年龄几乎和我夫君一样大了。”
岁崇诧异不已:“你夫君他、”
怎么?你也知道自己年纪大呀?
邱意婉幽幽叹息一声:“是啊,千年大狼妖,老狼吃嫩肉,梨花压海棠。”
岁崇:“……”虽然不是在说自己,却莫名有种被调侃了的感觉。
轻咳一声之后,岁崇面不改色地开了口:“狼族与人族不同,但凡能够化为人形的狼族,生长至二十岁左右,身体各项机能就不会再改变了,不分什么老不老。”
邱意婉又腹诽了句:你倒是会给自己开脱。
“身体不老心却会老呀。”邱意婉偏要和岁崇对着干,以报他刚才对自己的深情表白冷漠回应的仇,“活得时间越长经历的事情越多,他的内心呀,遍布沧桑,全然不似我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岁崇:“……”
邱意婉一边暗搓搓地爽快着,一边围着树干转了半圈,最终在背面站定:“我找到通道入口了。”
树干靠近底部的位置,多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树洞。
站在外侧朝洞内看去,根本看不清楚内部的真实情况,只能看到一大团刺目绿光。
待岁崇走到自己身边之后,邱意婉指着树洞说道:“光线就是自洞内散发而出的,看来是非进不可了,只是不确定进入之后是否会有危险、危险系数如何?”
岁崇道:“既然他们都已经在洞外安排了清道夫防止闲杂人等入内,洞内自然是少不了防御设置,只是不确定还是不是新娘。”
邱意婉作沉思状:“郎君是说,除非真正抵达核心阵眼的所在区域,不然这一路上皆是危机四伏?”
岁崇点头:“应当是如此,所以我们必须多加小心。”
邱意婉翘指遮唇,面露畏惧:“内里情况未知,若我与郎君入内之后,被邪术分散了该怎么办?”说完,又轻轻咬住了下唇,摆出了一副可怜柔弱的模样,“妾身武力低微,又不会法术,在这种诡异离奇的地方,若是没有郎君的话,妾身是绝对不能独行的。”
岁崇心知肚明她在装,甚至装的还没之前用心,表情和语气皆敷衍得很,把他当傻子似的。
但他的内心偏就是不争气,明知是陷阱还偏想往下跳。
这世间最傻的傻子,莫过于揣着明白装糊涂。
岁崇语调淡然,神色自若地回了声:“夫人意下如何?”
邱意婉不置可否,垂下了眼眸,娥眉微蹙,一副哀伤又为难的模样:“妾身自知是寡妇,容易惹来是非,无意间惹了郎君的提防和厌恶,但妾身敢对天发誓,妾身自始至终都从未对我夫君产生过二心,不然就让妾身不得好死!”
邱意婉又抬起了眼眸,信誓旦旦地看着岁崇:“郎君若我还不相信我的话,我甚至敢以我儿子的性命担保,我从未对除了我夫君之外的第二个男人产生过非分之想!”
这毒誓发的可真重,都赌上儿子的性命了,岁崇不可能不相信。更何况,她的夫君还那么爱她,如今尸骨未寒,她怎么可能轻易爱上别人?
看来真的是他自作多情了,她从未倾心于他。
但不知为何,岁崇的内心却更加的郁闷了。
邱意婉又低下了头:“妾身不过是担心进入树洞之后会和郎君走散了而已。”
岁崇轻叹口气,以一种端正认真的语气开口:“夫人无需担忧,我既然选择了陪同夫人前来,就一定会保护好夫人。”说罢,便牵住了邱意婉的手,同时说了声,“得罪了。”
邱意婉心中窃喜,悄悄抬头瞟了岁崇一眼,却发现他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丝毫没有想要与她暧昧拉扯的意思,真就只是单纯地左手牵右手,公事公办的很……这头没有心肝的负心狼!
怪不得人人都说老夫少妻不长久呢,年纪大了就是不解风情!
邱意婉的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弯腰步入树洞后,周遭的世界骤然变幻,由宽敞森严的殿宇变成了绿光森森、浓雾重重的树林,像是来到了阴曹地府。
漆黑的天空低沉阴森,无星无月;空气中冷气窜动,刺骨冰肌。
灰蒙蒙的雾气之中,不仅仅伫立着一道道歪七扭八、形态诡异的光秃树干,还有漂浮着许多条看不真切的人形影子,恍如百鬼夜行。
人族素来畏惧鬼神,尤其是眼前这种鬼故事里常会出现的场景。
邱意婉的后颈皮肤上瞬间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接抱紧了岁崇的手臂,如同受到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瑟瑟发抖了起来:“这、这这、这也太、太吓人了吧?”
她的牙关都开始打颤了,却始终不忘初心——
特意将柔软的胸膛抵在了岁崇结实的手臂上,下巴微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妾身害怕的要命,郎君可是要保护好人家呀!”
岁崇先是手臂一僵,紧接着,半边身子都跟着僵硬酥麻了起来,一股奇异的感觉自尾椎起至冲天灵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
好在此地雾气浓郁,可以遮挡住他绯红的面颊和耳尖,不然他真是无地自容!
岁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保持着清心冷静,坚决不去看邱意婉,深邃的目光直视着前方雾气中的道道人影:“那不是鬼,是魂与魄、精与血。”
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沉稳冷峻,嗓音却是低沉嘶哑的,像是体内有一股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邱意婉只当自己没有察觉出这份异样,始终是一副瑟瑟发抖的畏惧模样,在他的手臂上蹭来蹭去:“什么意思?人家不太明白,也看不清楚。”
岁崇左拳紧攥,左臂已经快要崩断了,如若此时此刻脱了衣服,一定能看到贲张的肌肉线条和暴凸的青色血管。
岁崇再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雾气中的人影并非实体,而是一道道虚影,多为红色与蓝色,少量为白与金。蓝为精气,红为血气,白为魂,金为魄。”
他虽没了记忆,但这些最基础常识的还是能够分辨得出,如同能够辨别酸甜苦辣一般。
邱意婉思索着说:“吸食/精血,勾魂摄魄,这难道就是斑斓大世界致人精神萎靡气血亏空的原因?”
岁崇:“尚不确定。这些人影都是冲着同一个方向去的,跟过去看看再说。”
“先稍等一下。”邱意婉回身,本是想记一下他们俩来时的那棵树的位置,结果刚巧就看到了树洞闭合的那一瞬间,“完了,被困在此地了。”
岁崇立即安抚道:“下一个子时一定还会开。”
邱意婉倒是不担心这个:“林子里的这些精血与魂魄,应当就是从那些进入斑斓幻境中的客人身上吸食而来的,这是不是就说明,其实斑斓大世界每月一次的维护只是障眼法,实则是为了让开放的通道吸纳幻境内贮存的精血魂魄,就像是采摘果子一样,每月丰收一次。”
岁崇点头,继续分析道:“斑斓大世界的核心是在幻境中满足顾客的各种欲望,但是在欲望被满足的同时,意志力也会动摇,致人醉生梦死心神不宁,才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吸食了精血和魂魄。只是不知晓他们为何要收集这么多精血魂魄?欲要用到哪里去?”
“那就不是咱们俩该考虑的事情了,诸澜自有定论。”邱意婉道,“咱们的任务只是弄清楚斑斓大世界为何会致人萎靡不振。”
岁崇沉默片刻:“或许诸澜早就猜到了,只是不确定,所以才让你我来查询真相。”
邱意婉轻叹口气:“也可能不是不确定,而是不敢相信那个人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才会不断地找人证实,用真相来逼迫自己接受事实。”
邱意婉又道:“这世间万物,无论是人是妖是神是仙,都躲不过一个情字。可诸澜是国君,绝不能为情所困。”
周遭依旧不断的有人影浮动。
邱意婉和岁崇顺着人影漂浮的方向继续前进,从感觉上来说,像是从树林边沿深入了树林内部。但是越往里进,雾气却越淡,气温则越阴凉。
不知走了多久,岁崇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几座刚刚挖掘好的新坟冢,坟坑旁堆积着大量潮湿腥臭的土壤,正前方竖立着一块崭新的无字木牌,像是在等待着亡人下葬。
空气中忽然飘落起了白色的片状物,却不是雪花,而是一张张圆形方孔的纸钱。
凄厉的唢呐声骤然响起,摄人心魄。
岁崇知晓邱意婉会害怕,然而就在他正欲安慰她之际,邱意婉忽然松开了他的手臂,急切慌张地朝着正前方的一座新坟跑了过去,边跑还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岁岁!岁岁!”
与此同时,一座巨大的漆黑棺材骤然朝着邱意婉飞袭了过去,大有要将她撞击至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的架势。
邱意婉却没有看到棺材,她看到了狼宫,看到了朝天殿,小小的岁岁孤单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喊着朝着她伸出了一双小胳膊,急切地想要娘亲来抱。
在岁岁的身边,站着一位头戴金冠、身穿朱红色长裙的银发女人,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举起长刀的同时,她回头看向了邱意婉,妖冶妩媚的面庞上浮现出了一抹极为阴森狠毒的笑容,饱满红唇轻轻开启,字句如刀:“我不过是在他年少时心软救过他一次,他便真将我当成慈母了,哈哈哈哈,我恨不得将整个白狼王朝屠杀殆尽!哼,他死前一刻还在求我,求我放过你们母子,怎么可能呢?我偏要让他死不瞑目!”
说完,手起刀落。
邱意婉撕心裂肺,痛苦绝望,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剑光闪现,伴随着一声爆裂巨响,硕大的棺材被从当中一分为二劈砍成了两半。
邱意婉瞬间清醒了过来,呆如木鸡,泪眼模糊地望着持剑挡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背影。
他转身的那一刻,她就扑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了他,哭到了不能自持,整个人都在发颤。
岁崇知晓她是被幻象迷惑了,却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但她的那份痛苦和伤心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的心又如同针扎般疼了起来,实在是见不得她哭,一哭她就心疼。
岁崇迟疑了片刻,还是抬起了手臂,拥紧了她,温柔地安抚:“别担心,都是假像,我一直在。”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他还活着!
邱意婉不断地自我安慰着,却还是心如刀绞,难以自控地抱着岁崇哭了好久才彻底从刚刚的幻像中走出,而后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瞧着他,呜咽着说:“我想岁岁了。”
岁崇认真又温和地说:“平平安安回家才能见到岁岁。”
邱意婉点了点头,又抬手擦了擦眼泪:“快往前走吧,早点弄清楚此间玄机,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岁崇犹豫了一下,再度牵起了邱意婉的手:“这里的坟冢怕是和外面的红衣新娘用途一样,都是为了预防外人入侵、保护核心阵眼,但坟冢却具有迷惑性,能够勾起心底最可怕的事情,所以夫人莫要再松开我的手,我也会牢牢地握紧夫人的手。”
邱意婉脸颊一红,娇羞地点了点头:“嗯。”
与此同时,欣慰不已地在心里想道:行吧,年龄虽然大了点,但老男人也有老男人的好,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