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锁识趣退下,谈怀玉滞了片刻起身。
他席地而坐:“谈姑娘喜欢站着?”
“还行。”谈怀玉点头欲告辞。
见她脚底像是抹了油般,陈浮确冷哼一声。
“我来得不巧了。刚一来便要走,真是抱歉,碍着姑娘的眼了。”
谈怀玉随即止步,尴尬道:“自然不是。”
“坐。”他拍了拍身边空地。
谈怀玉略微思忖,陈浮确让自己留下定是有话要说,若两人一坐一站,他势必要抬头看她。一个世子将军抬头看一个平民丫头,实在是于礼不合。
她不动声色地挪了小步,选了个遮风地处坐下。
“近来如何?”
谈怀玉一愣:“挺好。”
“抓到主谋了吗?”
她反应了一下才知他是在问下元之事。
“没有。”
寒风掠过树枝,模模糊糊传来温暖而熟悉的香蕴。
“冷吗?”
“……不冷。”他把她拦住竟只是为了叙旧?
好在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人皆是没提往日的不欢而散。不知过了多久,谈怀玉觉得气氛怪异,最先打破沉寂。
“将军见谅……”
陈浮确蹙眉,当然知道她生了离意。
忽听山坡下传来一道声响:“你俩在做什么?”
被这么一吓,陈浮确登时起身。
谈怀玉也着实被吓了一跳,随后站了起来:“怀安,你来做什么?”
谈怀安在坡下看得不真切,本来只是觉得两人挨得近,以为是在商量调查一事,随口问一声。此刻瞧见氛围不对,敏锐察觉某人心中有鬼。
他大步流星地跑上山坡,拉着谈怀玉连连后退,横叉着挡在两人之间。
“不得无礼。”谈怀玉低斥,“世子身份尊贵,是你个小毛孩能冲撞的?”
接着压着谈怀安后颈行礼:“他并无恶意,将军莫怪。”
还没恶意呢?那小孩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没事。”
谈怀安以默不作声而表示抗议,然后牵着谈怀玉就往坡下走:“阿爹有事找你,我们走。”
她对谈怀安突如其来的情绪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怕他闯祸,道:“陈将军,夜深寒意浓,我们先告退。”
下了山坡,望见谈洵武在帐中吃酒正至兴头。
谈怀玉疑惑:“不是才说要像他那般神气吗?怎么忽然恼了?”
“没有啊。”谈怀安若无其事地摊了摊手。
“是我多心了。”
看吧,他就是喜欢谈怀玉不说就不问的个性。自上回在阳和坊赢下赌局,谈怀玉的形象在谈怀安心中愈加高大。其实除了比较喜欢告状,她全身上下找不出第二个缺点。
这时谈怀玉抬头看星空,捏指算了算。
谈怀安惊道:“阿姐学了算卦?”
“你想听,我就说。”见他拼命点头,谈怀玉憋笑,“明日太阳恐怕会从西边升起。”
“当我三岁小孩呢,这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毕竟谈怀安都能静心思考了。”
行吧,她偶尔还喜欢一本正经地挖苦几句。
*
大地映着冬阳,处处一片红彤彤的景象。
谈怀玉应父亲之令前去大厅,方才绕过廊屋,便飘出几声爽朗的大笑。
进门正好迎上一双熟悉的笑眼,她垂头行礼,暗道奇怪。
“你来得正好。刚还同陈将军商量你与怀安谁先赶至,谁就去协助调查。”谈洵武给谈怀玉使眼色,似是让她不要错过这大好机会。
柳文清留下的烂摊子还真不好收拾。
谈怀玉不动声色地掠过垂目喝茶的陈浮确,随口糊弄了几句。
“如此甚好。”谈洵武的目光止不住在两人之间打转,“谈某军中有事,先不作陪。怀玉,好生招待!”
话罢,屋中剩下两人。
陈浮确起身理了理衣间皱褶,背手朝屋外走了几步,回头见谈怀玉还立在原地。
“不走吗?”
她见状对下人交代几句,连忙跟上。
陈浮确:“萧阳不大,步行约莫一刻钟可至周府。”
怀玉闻声掀起眼皮,意外撞进一道视线。她清楚能见某人的发丝在阳光下折射出微黄的光晕。
像是被阳光刺到,她垂目避开:“既然同查,将军能跟我说说事发那时的情况吗?”
他粗粗一讲,然后叹了口气:“那时寻到西梁的暗鹰纹,于是派出了那边两个线人,谁知一夜之间灭了口。暗兵处察觉有诈,自那以后,不再轻举妄动。”
“听闻周姑娘曾嚷着寻死?”
“确实如此。”陈浮确不禁摸了把脸颊。
谈怀玉:“至亲被刺客所害,不想追查报仇,反而寻死,我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周姑娘从前与心上人两情相悦,不知因何遭到了周将军的强烈反对,父女两人激烈争吵之后,便跟那人分开了。许是想着自己无依无靠,又不愿寄人篱下,因而有寻死这个突然想法。”
“心上人?”
“沈临,一个书生,家住城东,在城东书塾里教书。”
说话间,到了周府。陈浮确与周府守卫搭了几句话,然后带着谈怀玉进了挂满白色孝幡的周府。
“周姑娘之前急火攻心以致晕厥数日,清醒后就一直为周将军守灵。”
谈怀玉叹了口气,跟着陈浮确走近路,绕过几处清幽的梅花,远远见到一个披着孝布的清瘦女子跪在灵堂。
似听到身后动静,周妍姝手上动作一滞,在春桃的搀扶下从跪垫上起身,直了直腰,朝两人走来。
“陈将军。”周妍姝略微颔首,又见他身边立了贵女,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姑娘如何称呼?”
“……新任的勇威将军之女,谈怀玉。”她看清周妍姝面容后略微吃惊,转对春桃说,“陈将军与我皆在此处,你大可放心给你家小姐取来暖手炉。”
婢女得令急忙转身。
少时,周妍姝手里塞了个金属琉璃暖物。
“谈姑娘若是想问当日细节,陈将军想必比我更为清楚。”
“不是。”谈怀玉摇头,接过下人手中木盒,“想着姑娘大病初愈,特来给你送些滋补之物。这燕窝滋阴润燥,姑娘病愈,再适合不过了。早前我已让厨子处理过了,只管放心让婢女熬下。”
周妍姝有些意外,感动道:“……多谢。”
“不足挂齿。”怀玉依桌坐下,“我随父一路北上,跨过千山万水,来此边陲小城。我自小多病,身边也无交心之人。本以为到了萧阳又如京中那般无所事事,得幸在此与妍姝姑娘重逢。”
“重逢?”
陈浮确和周妍姝皆是诧异。
“妍姝姑娘应是不记得了。”谈怀玉笑了笑,“数年前我郊外踏青,遇见京中几个纨绔以药罐子之名嘲笑我,还是姑娘为我理论辩解。”
陈浮确登时恼怒,脱口而出:“是哪些个混账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怎么不知道?”
谈怀玉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大,一时瞪大双眼,不知如何开口。
他仍是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直道:“你尽管报上名来,看我回京后不好好修理一番!”
周妍姝品出几分异常,略微打量两人。
“我忘了。”谈怀玉含糊了过去,“只记得妍姝姑娘说'嘴里少嚼蛆,早晚都得喝药,倒是群不怕烂嘴的'。”
“确实是我幼时能出来的话。”周妍姝回忆一番,“当真不太记得了。”
“姑娘不记得没关系,我可清楚刻在心上。”谈怀玉主动握住周妍姝的手,“妍姝如今沉稳了很多。”
“照旧喜欢玩闹呢。”妍姝难得发自内心笑了,“我在萧阳待了几个年头,对城中日常颇为了解,你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问我。”
谈怀玉点头:“我们住在城东。恰巧阿弟正该念书,不知城东书塾如何?里面教书先生学问如何?”
她瞬间收了表情:“这我便不清楚了。”
“还说妍姝许是与城东书塾里的教书先生认识呢。”谈怀玉留意对面人神情,“否则方才途经书塾时,也不会听到教书先生在里面谈论周府之事。”
啪——
周妍姝将手中杯摔了出去。
谈怀玉一惊,眼见琉璃碎片飞溅而来,连连后退几步。
瞧着满地狼藉,周妍姝面上怒意转瞬即逝,语气寡淡:“有病在身,恕不送客。”
“走吧。”陈浮确拉着谈怀玉避了避,“周姑娘力气大着,指不定那石桌都能砸碎。”
“如此,希望妍姝保重身体,我过些时日再来探望。”
周妍姝头也不回地进了灵堂。
“春桃。”她唤来婢女,低声道,“派人密切监视沈临。”
春桃哽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
“何苦?”周妍姝冷笑一声,“以血还血,以命抵命。他的命得由我亲自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