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谢樽便带着陆景渊穿梭在山林之间,婉婉偶有同行,只是崔墨盯她盯的紧,学医课业繁重,婉婉也没那么多机会跟随。
漫无边际的山林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将一切烦忧抵御在外。
想来是因为在宫中也要修习骑射,陆景渊并不像谢樽想得那样娇贵。
夏夜晴朗,群山茂林在夜色下化为墨色剪影。
“我昨日与你说过,今日要带你来看样东西的。”
谢樽跃上山坡,回头把落在后面的陆景渊拎了上来,夜深露重,两人的衣袍都已经被染上了寒露。
“不如你猜一猜?”
“山中奇景颇多,谢大哥总要给些提示吧?”
“也是。”谢樽想了想,开口道,“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
闻言,陆景渊的动作骤然顿住,瞳孔颤动,抓着枝干的手骤然收紧。
被封存在记忆中已然泛黄的书页骤然被翻开,如春雷惊蛰。
“殿下……“
“臣前日在宫中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殿下不如猜上一猜?”
那道声音回想耳畔,温柔至极,如春日携香的熏风,却激得陆景渊瞬间热泪盈眶。
谢樽走在前面,见陆景渊半天没跟上来,回头看去,只见他垂头站在下方,抓着树干的手微微泛白。
“怎么了?”
陆景渊回过神来,抓着树木攀登,跟了上去。
往事不可追,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谢樽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刚才陆景渊的异样似是幻影,眨眼便已经消失不见。
“如何?”谢樽问道。
“是萤火吧。”
“对!夏日萤火正盛,那边有一片山谷,有漫山遍野的萤火,似星河倒垂流入人间……”
穿过一道隘口,两侧的石壁被衣衫拂过时晕散开莹莹光晕,如梦似幻。
两人踏入山谷时,远处的萤火浅淡,如光下的尘土一般上下浮动,而所行之处,萤虫腾空而起,四散而去,如流光倾泻,耀如星河。
谢樽带着陆景渊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坐下,这里的萤火虫并不怕人,一阵骚乱过后便平静了下来,悄然落在了两人的衣衫鬓角。
“我前些天出去买的,吃吧。”
谢樽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纸包,一看这纸包,陆景渊就知道定然又是什么甜口的糕点。
"……"这个误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开。
“再过些日子便要入秋,局势日渐平稳,入了秋,我便送你去岳阳。”谢樽看着陆景渊,忍不住又多叮嘱几句。
“你日后孤身在外可要学的强硬些……”
其实谢樽游历时虽然喜欢逞些侠义,偶尔锄强扶弱,但到底身份敏感,向来不喜欢沾惹上些复杂是非,只愿声名若浮云,风起即散。
这次救下陆景渊已属例外,若非玉印塔中那一卦,谢樽也许未必会出手相助。
而也因为那纸卦文,谢樽看陆景渊时,并不会完全将其看做一个小辈,时常会不自觉地带上些对君主的评估审视。
几月相处下来,陆景渊性格温和沉静,自幼锦衣玉食长大,身形却略显孱弱,最是惹人怜爱,谢樽也有几分上了心。
作为一个小辈,陆景渊这样自然讨人喜爱,就像婉婉一样。但若是作为一个流亡在外,还被卦文批上那样文字的太子,陆景渊这番做派也许算不上好事。
陆景渊看见谢樽说着说着便沉默下去,眼中的光彩明明灭灭,手中的剑也出鞘又入鞘,来来往往惊得周围的萤火虫时起时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陆景渊并未询问,最终只是一声极轻的回应,转眼化在风中。
岁月匆匆,转眼阶前梧叶已秋声,夏日里的那场惊变恍如昨日。长安满城白缟撤下,南郊的新柳客栈依旧车水马龙,无人注意到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从此经过。
……
昭文二十一年夏,坊间流传,权臣范守阳谋反,齐王陆擎洲挥师南下勤君,文帝薨,与皇后程氏同葬皇陵,齐王即位,改年号武定,史称昭文之变。
寒生露凝,北雁南飞。白露这天是陆擎洲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虚置数月的中正殿外群臣聚集。
自从王氏之乱结束,陆擎洲的手段就温和了不少,迅速安抚了虞朝上下余下的各大世家,各地的躁动和几场范围不大的起义也被一一镇压,长安的血色阴霾也逐渐散去。
新帝刚刚登基,一切尚未明朗,殿外的群臣将交流声压的极低,大多谨言慎行,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同时,也少不了些想要借机讨好新贵的人。
“赵小将军果然年少有为,非池中之物,当年将军在鸿鹄书院求学,有幸能与将军有数面之缘,实在是下官之幸啊!”
赵泽风原本抱手站在柱前半阖着眼,闻言睁眼看了一眼面前笑得谄媚的人,挑眉道:“哟,陈大人啊,数年不见,怎还是不上不下地着这一身绿袍。”
“多年前参本将军那一本,没让陈大人往前走上几步?”
“这……”闻言,陈大人瞬间汗如雨下,诺诺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年赵泽风落魄,弹劾的奏章多如牛毛,他的奏章并不起眼,不过跟随众人明哲保身罢了,没想到赵泽风这都能记得。
“滚,别在本将军面前晃荡,碍眼。”
“是,是,下官这就滚,这就滚……”
陈大人连连抹汗,退到远处,恨不得能缩到砖头缝里。
这一出直接把周围想要上前攀谈的人吓得缩到了两丈开外,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别去惹他,听说王家在荆州的祖坟都被夷为平地了,竟是有这般深仇大恨。”有人小声道。
“恣睢妄为……”
而在另一边,也有一人周围两丈之内空无一人,他一身绯色官袍,身姿挺拔,神色清冷。
只不过与赵泽风不同,这位是因为身份尴尬而无人问津。
“这回谢家算是完了,跟错了主子,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先帝在时,不也就辉煌了数年而已。”
“还是赵家慧眼识珠啊……”
听到身边琐琐碎碎的议论,谢淳没有半点表情,依旧是一副凛如冬雪的模样。
御史中丞谢淳,文属第一,身为谢家嫡子,定国公府世子,却并不与世家为伍,反而投身陆擎元麾下,与诸多世家为敌。
入仕以来凭一己之力重振自开国以来就一直虚置的御史台,为陆擎元铲除了朝堂之上诸多碌碌无为的世家子弟,又数年主持完善尚且稚嫩的科举,为虞朝朝堂增加了不少寒门庶族身影。是陆擎元的心腹之一。
从前,这位定国公世子就惹得朝堂之上诸多不满,如今陆擎洲登基,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车载斗量。
很快,钟鼓声响,百官收拢心思,列位站好,依次入了中正殿。
钟鼓响毕,赵磬才姗姗来迟,一旁的礼官一言不敢发,只能看着他目不斜视,恍若没有察觉到满殿看来的视线地走到了最前列站定。
等朝会的一切礼制结束,进入奏事环节后,殿内的气氛冷凝如冰,陆擎洲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群臣也无人出列奏事。
明明已经入秋,殿内四角还放置了些降温的冰块,礼官却觉得自己只要沾上半颗火星子就能立刻被烧成灰烬。
看着沉默的群臣,礼官咬咬牙,又高声道了一句有事启奏。
“臣有事启奏。”谢淳忽然出声道。
陆擎洲见谢淳出列,面上略带惊讶。
“准。”
“是。”谢淳应道,随即泠如冰泉的声音倾泻而出。
“臣十六入仕,为官近十载,一事无成,自觉有愧天恩,无颜立侍君上,今欲请辞归乡,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世子殿下倒是打得好算盘,进则立于庙堂搅弄风云,退欲东篱采菊植杖耘耔,谢氏数百年底蕴,应当足够殿下逍遥一世吧?”赵泽风嗤笑一声,忽然出声道。
赵泽风这话一出,众臣心下齐齐一抖,这不就是明着嘲讽谢淳风光过了,眼见不对就想激流勇退是认怂吗。
“崇光。”
“陛下见谅,末将初入京城,学不来那么多规矩方圆。”赵泽风努了努嘴,一副娇矜小辈的模样。
“行了,退回去,没让你说话。”
“是。”
赵泽风退回后,谢淳又继续开口道:“另有一事,臣才疏德薄,定国公世子一位,亦请陛下收回。”
听见这句话,陆擎洲微微合眼,目光如剑扫向谢淳。
“你应知晓,谢家人丁稀薄,到你这辈,嫡出子孙便只余下你一人,若这世子之位你不要,数十年后定国公之位便要易姓。”
虞朝爵位只有嫡子能够继承,当今定国公只有谢淳一个嫡子。虽说定国公还另有两个嫡亲兄弟,但这两人,连同他们的嫡系子嗣都已亡故,定国公府如今已只余一脉。
“臣意已决,家父亦无异议。”谢淳只道。
陆擎洲看着谢淳,沉默片刻道:“谢家助我朝开国,居功甚伟,若朕准了,着实令人寒心,谢卿既有意离京,那便外调吧,南郡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谢卿可好好休养些时日。”
“……”谢淳静立片刻,薄唇微启却没出声,最终还是谢恩归列。归列时,不远处的赵泽风一声低哼,似是嘲讽。
谢淳的事告一段落,众臣又没了声响,陆擎洲觉得时机已至,便扫视一圈出声道:“钟墨白。”
“臣在。”一位满头华发,蓄着胡须的老臣出列应道。
“朕前些日子让你拟的册书可拟好了?”
钟墨白从袖中取出册书,躬身递给了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内侍,恭敬道:“请陛下一观。”
“不必,宣吧。”
众臣看着那封竹制册书,心高高悬起,那种制式的册书,必然是件大事。
殿外日光渐浓,秋日的阳光清澈透亮,却在抚过万物时使之悄然凋敝,归于沉寂。
内侍的声音清透洪亮,回荡在中正殿中。
“门下……”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犹待乾坤定位,德和治成……”
“程氏云锦,门著勋崇,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宜母仪天下,统率六宫,遂册立程氏为后,以固国本!”
这道诏书如同惊雷滚滚,劈在殿内每个人心头。
齐王妃早逝且无所出,当今陛下并无嫡出子嗣,家中有女待嫁的官员勋贵,大多都盯着皇后这个位子,原以为此事还要拖上些时候,未曾想如此突然。
程云锦是程国公的嫡次女,出身高贵,当年艳冠京华,一舞动天下,有诗赞曰:云袖敛尽虹霓去,剑光舞破滞水来。
从哪点来看,这位都是能胜任皇后之位的,但是,程云锦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妹妹,据说两人从小就十分要好。
当今陛下得位不正,朝廷上下皆心知肚明,多少有些尴尬。
况且,这位程小姐名声可不太好。二十有七仍未出阁,一个姑娘家,好好的京城不呆,跑到广陵老家跟着程家的商队南北闯荡,还大言不惭说世间男儿无一人能与她相配。
纵然当年被称为大虞第一美人,一舞惊天下,又文采斐然,但这些年下来,也没什么高门大族会上门提亲了。
一时间,殿内众臣神色各异。
下了朝,谢淳独自一人往宫外走去,耳边时不时传来些许议论声。
“竟是程云锦,程家接连出了两任皇后,当真风头无两。”
“别的不说,那般女子……”这人说着摇了摇头,似是不屑,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先不说这个,没想到赵泽风只得了忠武将军的虚衔。”
“看他今日嚣张……”
谢淳敛眸,径直走向自家马车。
竖子不足与谋,这些长安城里世家养出来的硕鼠,迟早被清理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