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藜拎着扫把和铁簸箕进那间教室的时候,整个一中已经没多少人了。
圆圆被她好说歹说的支走了。她是觉得收拾起来不算费劲儿,一个人就可以。圆圆的家人每天都按时等女儿回家,她帮了晏藜就没有去书店的时间,回家晚了家里又该担心。
这整间屋子错落地摆着各种雕塑作品,它们都好好儿的,晏藜甚至能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干了的油泥味道。
她把那些碎的捏都捏不起来的扫进铁簸箕里,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大块儿,身后的门开了,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晏藜回头,微微愣了下。
江却身上穿的校服,还是她今晨刚洗干净还给他的。他单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关上门,站门口遥遥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晏藜说话一如既往的轻,江却耳根里莫名瘙痒一下,低头看向她脚边那堆破碎的不成样子的雕塑。
“……晏藜的雕塑摔坏了啊,她去收拾了。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也不让我跟着,说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孟则看程圆圆身边破天荒少了个身影,随口问了一句,程圆圆小声回答的时候,被他听了个正着。
江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心情。
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应该置之不理甚至为此心中痛快,情感上他却又无法抑制地想起晏藜一个人孤单地躲在角落里伤心的场景,然后便再也不能心安理得。
其实这事儿跟他无关的,他大可不理。这境况说起来跟上次在晏藜背后目睹她生理期的难堪有着出奇的相似度。
情感战胜理智一次还能是偶然,两次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晏藜毕竟是女生,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袖手旁观。他又告诫自己说,下不为例。
所以说老天爷真的最会作弄人。
他这次无法给自己找借口了,只能一边被挣扎和愧疚的情绪侵蚀着,一边走近晏藜,说:“……我来帮你。”
晏藜眉梢儿一挑,有些意外,“不用,也没多少东西,我自己来就行……”
话还没说完,江却已经接过晏藜手里的扫把,她手上没太使力,一下被他拿过去。
晏藜眼里极快地闪过什么,温度不达眼底,“江却,你帮我很多次了。”
她说这话,轻飘飘地,“为什么啊?”
江却没抬头,不知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晏藜扯扯嘴角,在江却看不见的地方,那笑带一丝讥讽,“……那如果付出没有‘回报’,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江却抬头看她,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点点头,一派清濯的模样,“是。”
晏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很久,她脸上浮现几分感激的笑,“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不过是那一瞬间笑就敛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江却。
她想着,握成拳头的手用力到泛白。
教室里安静了会儿,只有他们打扫的轻微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江却忽然出声:“……这些大块儿的,其实是可以粘起来的……”
晏藜视线下移,落在那堆有着明显人形轮廓的残缺物上,“……但是它已经不完整了,送去参赛的话,只是给评委和观众增添个笑话。还要吃力地粘,不讨好。”
——不讨好不值得便不做。江却有时候其实是有些佩服晏藜的理性的,譬如他,不讨好不值得的事情摆在那儿,他心里明镜一样,却也做了不少。
晏藜以为到这儿江却也就不会再管闲事地听之任之了,结果他竟然弯腰拾起两块儿,放在桌子上,按着裂痕把两块儿合在一起,那道裂痕随即隐藏起来,不仔细看便看不到了。她有点儿不明所以,抬眼看江却——
“要不然,还是先粘起来吧,残缺就残缺。就算残缺了,这满屋子的作品,也没有一样能比得上你的……”男生眼帘未掀,声音沉静。
晏藜只当他是在随口安慰,没太在意。
但她心里原本就有的那点儿似有若无的不甘忽然冒了出来——
她为了这个比赛,也是付出了不少心血的,现在却被迫要因为别人的恶意放弃。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即使她是性子这样逆来顺受的人。
江却没再说什么,专心帮晏藜收拾起来。她缓缓收回了思绪,看着桌上江却努力摆正的那堆碎块儿。
他个子真的太高,站在窗台那边,足足挡住了从玻璃窗上斜照进来的夕光。
但是江却弯腰的时候,那束光失去遮挡,就照在了晏藜脸上。
她眼前一晃,被刺了一下,等眼睛适应了,又看着那束夕光发愣——
光照进来的方向。
是墙的缺口——窗户。
晏藜重新低下头去,看了看桌子上江却用502强力胶粘了一半儿的雕塑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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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南平又下了场秋雨。旧城区街道上种的银杏树本来还金黄簇簇地挂在枝上,一夜之间被打落,空气里浮动着叶子茎被雨水泡烂的味道。
晏藜进班的时候,班里正热闹,三三两两地也不知道凑在一起说什么。程圆圆见她进来,凑过来问她那堆东西收拾得怎么样,晏藜边坐下放书包,一边点头,说差不多了。
程圆圆就往她桌子上放了块儿包装完好的桂花糕,纸袋子印着新城区某糕点店的名字。
“晏藜,我听他们说,咱们班要有人被强制参加那个长跑接力了。 ”程圆圆噘着嘴,嘀咕着跟晏藜咬耳朵儿。
晏藜没什么反应,只是温和地回:“谁啊,怎么了?”
程圆圆看她有兴趣听,也来了八卦的兴致,拉过旁边没来的人的凳子窝在晏藜身边,一副百晓生的骄傲样子:“……你忘了,上周老班说过的,参赛人数要是不够,就要强制凑学校安排的名额了。这不女生里个子比较高的任素涵这两天请假,说是昨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骑自行车摔到了腿,请了半个月的病假呢……”
“……那,还挺严重的啊。”伤筋动骨一百天,晏藜也是遭过不少打的人,知道骨头伤比皮肉伤更难愈合。程圆圆一听,忙不迭回话,“可不是嘛,所以她也不能参加原来报好了的接力了,但我刚才打听了一圈儿,没一个女生愿意接任素涵的班儿,估计老班到最后就要强制了。”
晏藜了然,没说什么。听见教室后排一阵喧闹,两人双双回过头去,是孙燕和她身边的几个女生,笑着说话的声音不小,吸引过去很多目光——
“……女生里面也有个子高的啊,人家晏藜不是只比任素涵低两厘米,除了她好像没有哪个没报名的女生更高了吧……”像是故意为之,几个人一唱一和,说着眼珠子还往晏藜身上乱瞟,暗示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
晏藜还没怎么呢,程圆圆的脸色已经一下子沉下来,她也拔高了声音,遥遥跟孙燕她们叫板:“不是吧,长得高又不代表就一定身体素质好。有的人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既然自己对运动会那么感兴趣,自己报名好了攀扯别人干什么……”
孙燕原本得意洋洋的表情瞬间僵住,奈何自己左右没理,程圆圆平时在班里人缘也好还挨着班长,她心里忌惮,只能悻悻地瞪晏藜她们两眼,嘴里低声嗤了什么,才踢着凳子坐下,没再吭声。
晏藜轻轻拉了拉圆圆的袖子,眼神示意她自己没事儿,小姑娘撇撇嘴,“你就是脾气太好,这种人就是欠骂……”
但总归是没有不依不饶,搂了晏藜一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晏藜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想到第二节下课,李慧把她叫了出去,短短几句话,问她愿不愿意代替任素涵参加长跑接力赛。
“……你考虑考虑哈,这运动会的奖项咱们也不在意,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主要是你这小姑娘平时也不怎么和其他同学交流,老师想着你能参加一下这种活动,你就正常的跑就可以,权当玩儿了。”
晏藜视线落到操场上,有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男男女女都活力十足,打篮球跳绳的都有。李慧说完,她低眉顺眼地:“老师,我身体不太好,怕影响班级荣誉。”
李慧眯眯眼的笑,“没关系没关系,老师不在意这个。老师就想让班级每个学生都开开心心的,你刚转来没一学期,能通过这次运动会多和同学交流交流也是好事儿。”
话说到这份儿上,晏藜没有理由再拒绝,李慧也的确是个好老师,是为她好,她没必要为这种事儿扫老师的兴。
随便跑跑就随便跑跑,左不过是从观众席转到赛场上,几分钟的功夫就结束了。
晏藜答应下来,回到位置上江却正抬眼看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开口,他又收回目光做自己的事儿了。
下午倒数第三节下了课晏藜被圆圆挽着胳膊上厕所,路上又碰见那个卢艺。小姑娘这次没像上次那样目光不善地瞪她,而是有些心虚似的,看她一眼就迅疾地低下头去,急急地擦肩而过了。晏藜回头追她一眼,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天就要开始评选了,一切已成定局。卢艺兴许也看过她红布下残缺的雕塑,觉得她败局已定,就懒得再摔一次了。
晏藜轻笑一下,什么话也不说。放了学,和程圆圆一起,抱着一堆热熔胶啊,透明胶带啊,还有其他东西,又进了那间放雕塑作品的教室。
今天广播站的歌略欢快,《香草吧噗》。前奏一响,晏藜就看着身边的程圆圆开始摇头晃脑。小姑娘还扶着栏杆指下面的操场,透过香樟树伞伞如盖的叶子,能看到篮球场上显眼的两个男生。
“……说起来,江却也报的有长跑接力哎,你是接任素涵,那就是第三棒,江却是最后一棒。”她拍拍晏藜的肩,“放心吧,有江却在,就算你跑倒数第一,他也能扳回来。”
表情骄傲的不行,“江却是一中的神,是咱们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