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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丙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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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皓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

他是自小过过不少苦日子的人。四岁那年,第一颗乳牙还没掉,他先被主家割去阳势,成了人人唾弃的秽人;十六岁,趁着主家离散奔逃,他捐弃金银,多寻门路,终于入了宫籍,当了宦官;四年的苦心经营,二十岁时,贵人们及冠入仕,他则得到了到刘禅身边伺候的机会,本以为登入龙门,不料没如意几日,就被董允断了富贵。

割势的时候,逃难的时候,被董允下令打的皮开肉绽的时候,他恨,他怨,他忧,却没有多害怕。他总咬牙告诉自己,只要能讨主人的欢心,痛苦只是暂时,他迟早能缓过劲来,为今日苦楚讨来百倍、千倍的报酬。

这就是小人的生存之道——时过境迁,已成了大宦官的黄皓有时会和顺眼的小内侍吹嘘——莫羡贵人们绫罗绸缎舆辇如云,莫理士人们道貌岸然满口仁义。奴仆,佞幸,又如何?朝堂上衣冠楚楚的大臣,不照样三跪九拜,货予帝王。鸿鹄高飞,却无实惠,反不如鼫鼠,禾雀,汲汲经营,照样能在主家的谷仓里吃的肚圆盆满,家财万贯。

君不见当年侯公赵君,口含天宪,手握国命,党羽连州郡,恩威拟帝王。什么白眼唾骂,什么处士横议,那群不畏强御的清流名士,脖子硬的过刀吗?

好宦子,乖婢儿,且忍且忍,睚眦必可报矣。

然而,当初口夸的有多大,如今黄皓心里就有多虚。这次的事态种种,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其实,刚开始时,皇帝还是一如既往护着他的。没过几日,却是侯平死谏,又扯出什么矫诏,什么贪污。姜维死不足惜,天可怜见,他可一枚钱都还没从姜维那捞,转头就被连坐,关进了这掖庭暴室。暴室是专门处置宫人的地方,他还是个小宦人时,没少被害到这受罚。他本以为,董允死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身陷囹圄,再到这暗无天光的屋子里。

整个成都城,黄皓不敢自称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却也所差甚微。他知道,无论对错黑白,皇帝一律想大事化小,保住一团和气。但见了血,事儿就变了,出于不忍,迫于朝议,刘禅必会让有司彻查,而调查一旦摆在明面上,若真查出什么,皇帝也无法公然回护。他自得于能讨皇帝欢心,却也清楚比起他,姜维才是肱骨栋梁,现在皇帝连姜维都保不住,哪还会管他这个无关痛痒的小人?!

鼫鼠,禾雀,都得依附主家而生。如果主家靠不住,那他就真的完了!

若是转头他主……

这个念头,黄皓不是没动过。这段时间里,他不止一次托小宦官给那女人送信,却都是石沉大海。想也知道,他多半已是弃子,那女人怎么会费力来捞他。

真是可恶!那蠢女人也不想想,今日的荣华富贵可都是托他的福,若真把他逼急了,别怪他不义——

突然,屋外传来声响,黄皓连忙蹑手蹑脚来到门侧,贴耳细听。

“见过郤令。”

“不必多礼。我不过是来给黄皓送些衣被吃食,也算全了我们同处内职,共事多年的情谊。”

“郤令如此说了,我等本不该阻拦,只是事关刑狱,不知郤令此来,是否有陛下首肯?”

“陛下秉公严明,此等小事,也不当劳陛下过问。不过,陛下素来仁厚,今日我将东西送进去,想来也不会有人怪罪。”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郤正看似将皇帝摘出去,话里话外却是明明白白告诉看守之人,他来是皇命授意。能在宫中过的长久的人耳朵都灵,黄皓听懂了,他相信门口的人也听得懂。

只是,往日郤正于他既碍不着事,又无利可图,二人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绝谈不上交情,怎么会特意过来看他?

莫非真是陛下派郤正来的?

“不会让你们为难,只需让我这小仆把东西送进去就可。”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贴着的门突然呲的一声被推开,黄皓躲闪不及,正被郤正和守卫的两个侍从看到,样子颇为狼狈。好在送东西的小仆是个懂人情世故的,立刻把门阖上。

趁这空当,黄皓赶忙爬起身,狐疑又有些倨傲地打量着这个仆从。机会不嫌多,若他能收买这个仆人,保不准将来就能多条活路,这种缩头缩脑的小家伙定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费不了他多少钱。

“你——”

然而,当小仆转过身,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时,黄皓差点又吓瘫在地。

诸葛瞻!怎么会是诸葛瞻!

郤正真的奉皇命前来?黄皓本是半信半疑,现在看到诸葛瞻,他立刻想到,今日之事皇帝定然不知。他们这位陛下,对诸葛瞻比对自己亲生儿子都亲,哪舍得让人一身粗布衣袍来这污浊之地。

“黄皓,”诸葛瞻开口,语气格外沉定,“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鸾昭仪是曹魏细作的事已经暴露,她与你过从甚密,若不想被连坐死罪,立刻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诸葛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话。”黄皓面上惊诧,心头却已开始飞快盘算,“鸾昭仪是南蛮王之女,是陛下的宠妃,怎会是曹魏细作,公子莫不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语,还是有何其他原因?”

“你不必试探我,我不是在诈你。只要你现在坦白,再为我做一件事,我保证,能留你性命。”

黄皓刚才,的确是想看看,诸葛瞻是捕风捉影,还是有了确证。再说了,他们以往从无交情,就算要合作,也该彼此周旋一番,再交换利益。所以眼下诸葛瞻如此单刀直入,倒让黄皓更摸不透:是这小公子太年轻了毫无城府?还是手里筹码太多,用不着套路?

摸不准脉,黄皓便也通过直言快语,探知深浅:“公子来,不是为保我性命,而是为救姜将军吧。”

“我救得了姜维,就也保的下你。”诸葛瞻直接道,,“黄皓,你很清楚,我在这里多呆一刻,消息就多一分传出去的可能。若鸾昭仪提早起疑,你既无法戴罪立功,反倒罪上加罪。我只再问一次,你究竟想不想活命?”

这次,黄皓脸上的犹疑终于不再作假。恰好此时,门外传来守卫与郤正的声音:

“郤令,掖庭人多嘴杂,暴室这也常有人经过。若时间再久,我等也怕——”

“有劳提醒。我这小仆手脚愚笨,虚耗了些时间,很快就出来。”

话音刚落,黄皓就见诸葛瞻抬腿而走,情急之下也不顾礼仪尊卑,忙拽住人的袖子。

他是得赌一次!

“诸葛公子,我说,我全都说。”

虽然时间的确所剩不多,但黄皓本就口齿伶俐,既打定主意全盘相告,很快就说清了前因后果:大军回成都后,郭循托了许多关系求到他面前,各种送礼办事,希望能攀上他这条门路。他当时既喜乐于金银,又想到郭循作为降人,无背景可依,正好为他所用,就把郭循当作宫外的自己人。之后,他想献美女给皇帝邀宠,郭循便为他找来了一容貌倾城的“孤女”,此人就是鸾昭仪。而南蛮王女的身份,乃是皇帝为鸾昭仪做的假身份,与他无关。

“按我的观察,陛下恐怕已经知道鸾昭仪意图不轨,但并不在意。公子若仅是揭露她细作的身份,恕我直言,恐怕——”全盘托出后,黄皓唯恐诸葛瞻斩草不尽,害得他被鸾昭仪报复,所以将心中忧虑也和盘托出。

“所以,另有一事,需要黄令来办。”诸葛瞻的口吻,却是胸有成竹,“纵使身陷此处,我想黄令也有传递消息的办法。四日之内,你需要给鸾昭仪传一密信,信中写……”

黄皓忙附耳上前,将内容仔仔细细记在心中,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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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枢要,在于尚书。自西都末年设尚书以来,尚书台日益成为大汉最重要的官署,王畿郡县的文书,皆需先汇聚至此,分门挑拣检视后,再呈至御前。故各方消息,朝野动向,理论上只需端坐台阁,尽数可知。与此同时,尚书台又是文书保存之地,内外文书皆有副本存于此,若来日出现不妥,主事之吏往往会到尚书台调出副本,以作核查。

所以,当尚书令董厥在藏室发现形迹诡异的诸葛瞻,和一看到他就吓得煞白的陈寿,无需盘问,便猜到二人在做何事。

“董令,寿……诸葛公子……我们这是……”

“董令,是我诓骗陈书史带我来的,一切与他无关。”

董厥本就发愁于费祎的嘱托,见此,更觉头痛加剧。擅进藏室,往小了说,是少年顽皮往大了说,却近乎窥探机密,标标准准的大逆无道。董厥自然不会真将此事秉公处理,可若全然无视……实在也太把朝廷法度当儿戏了。

“郎君手中,可是命令出军的伪诏副本?且予我一观。”

接过诸葛瞻乖乖呈来的竹卷,董厥略扫一遍,文辞老练,程式妥帖,绝非初到尚书台几天的人能写出来的。他抬眼用余光一扫,立在一旁的陈寿立刻僵直身体,至此,答案倒也不问自明。

推想内情并不困难。尚书台是内外交通的中枢,若皇帝真下过命姜维出兵的诏书,尚书台自然会存有这份诏书的副本,廷尉查案时,也会据副本判断是否确有矫诏。只是——

“难道无人告诉郎君,即使伯约真的矫诏,也不会被处以重罚?”

“矫诏不害,罚金四两,瞻知晓此令。”

“郎君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举?”

“矫诏本是秘密,却能为一介书史侯平得知,他唯一获取消息的可能,便是发现藏室中没有此份诏书的副本,因而得知矫诏之事,并推测出陛下不想过问的态度。因此,侯平,或者说侯平背后的歹人才不惜血本,用一条人命,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发此事,使陛下无法公然回护。现在,他们能将事情一拖再拖,靠得就是陛下尚在迟疑,事情是否严重到需要以圣意直接干涉廷尉,若是此时,他们发现本不存在的副本,突然出现在藏室——”

“藏室位于禁中,极难悄无声息送东西进来,除非……除非,要送这份副本的就是陛下!对!对!对!正是如此!一旦他们知道有此副本,定会以为是陛下为救姜将军授意为之!”

话音一落,见董厥与诸葛瞻都看向自己,陈寿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一不留神把思考宣之于口。他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二人面前,哪有他这小书史插话的份儿啊!

不过,以他的身份居然能知道这些机密隐情,实在太幸运了!若是有机会记录下来……

“正如承祚所说,”诸葛瞻顺着陈寿的话继续道,“如果陛下现在肯命尚书台伪造文书,若事态恶化,自然也会不顾朝议强行保下姜将军,这是那些人最担心的情况。所以,为防事迟生变,他们很可能再有行动,届时便是我们的良机。”

“郎君既然言之凿凿……”听到这番解释,董厥沉下目色,面露担忧,“想来诬陷之人及理由,你已心中有数。”

“是。”

“可否告予我?”

“董令,我并非不信任你,但伪写文书与歪曲圣意都是重罪,此事是我执意要做,理应由我一人承担。我担心说的越多,越可能牵连到你。”说到这,诸葛瞻想起身旁的陈寿,又恳切道,“的确是我巧言诓骗承祚来此,来日论罪,还望董令不要提到他。”

其实,比起擅进藏室、伪造文书,董厥更担心诸葛瞻明知会让陈寿遭受重责,却还加以利用。所以现在听到诸葛瞻这么说,他反而长舒一口气,欣慰人性情与他们所期望的一样,纵使救人心切,也不会想到如何避免殃及无辜。

“郎君仁善。不过这份副本,还是由我主动上书,称是在藏室找到的吧。”

“可是——”

董厥止住诸葛瞻:“你原本的计划,是将副本暗中送入藏室,待廷尉府派狱吏来尚书台调核,自会揭明其存在。一份文书,有则有,无则无,可自事发到今日,廷尉府仍未派人来尚书台,郎君可曾想过是为什么?”

“廷尉既不派人来主动寻找,藏室的文书,不说千万,却也是堆案盈几,这份副本若只是送进来,放在这,不啻于石沉大海。相反,诏书既是此案关键,我作为尚书令发现证据主动奏呈,乃是情理之中。且越是这样,按照郎君的计划,越会让那些歹人以为我的举动是授意自陛下,所以才会如此正大光明。”

“至于其他,郎君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只希望郎君此番殚精,能助姜将军早日摆脱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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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简单,董令就答应了?”

听诸葛瞻讲完这十日间发生的事,刘谌面上是大大的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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