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年上元宫宴,湘贵人晏花时一舞动君心,再得盛宠,晋为湘嫔。
两月后,晏花时怀有身孕。
宫中子嗣稀薄,除却在昌宁寺“修身祈福”的皇长子李谛以及敬妃诞下的公主李无邪外,晏花时腹中的乃是永熙帝第三个孩子。
永熙帝大喜,一时间钟粹宫封赏不绝,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而坤宁宫,却又在短暂的安宁后,重新寂寞冷清。
“娘娘,娘娘!”上官月挡在上官熹的身前,她恳求着拉扯住上官熹的衣袖,“娘娘,您又何必屈尊?”
上官熹毅然决然将上官月的手推开:“我要去问她,至少......至少也要亲耳听见她说。”
“娘娘......”上官月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上官熹已然一挥衣袖,向殿外走去,徒留下她一人怔愣在原地,无可奈何。
“您又何必......”上官月收紧了手掌。
她为上官熹不值。
......
“娘娘,皇后娘娘来了。”晏花时身边的侍婢小心翼翼地道。
晏花时站在堂皇的钟粹宫中,满殿的珠玉珍宝在她的身上映出绮丽的光华,可她的面容却隐没在寂寞的阴影中。
她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婢退了下去,不久后,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在离晏花时只有半丈之远的地方,堪堪停了下来。
晏花时没有回头,她状似平静,却是在极力掩饰着自己话中的颤抖:“你来了。”
“是,我来了。”上官熹凝视着晏花时的背影,“我来,只想问你一句。”
“什么?”晏花时问道。
“你是否真的,心甘情愿?”上官熹终于上前一步,握上晏花时的手,晏花时蓦地一抖。
指尖一点、一点地从上官熹的手掌中抽离,那染着红绯丹蔻的指甲划过上官的掌心,晏花时挣开了上官熹的手。
“心甘情愿?”晏花时笑了一声,“我当然心甘情愿。”
“你看看这钟粹宫,绮罗无数珍宝无穷,那位陛下只需一句话,我这宫中便如天上楼阙!锦绣荣华前程万里,如今我已是嫔位,来日诞下子息,妃位贵妃我唾手可得——心甘情愿?上官熹,你未免太好笑了些!”
上官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不必骗我,我知你心肠......”
晏花时手掌握紧,指甲陷入掌心,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她装作凝视画梁,抬起头来,只有这样,她的眼泪才不会轻易落下。
“知我心肠?错了,上官熹,你错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假作清高的人?我偏爱这荣华富贵金玉满堂,我母族子弟亦因我享高官厚禄飞黄腾达,往后我平步青云安享尊位,这便是我最想要的,而今我也终于将其握在手中,上官熹,我如愿以偿啊,如愿以偿!”
晏花时大笑着,好似真的欣喜若狂,只有她自己知道,黑暗中,她早已泪流满面。
满心的酸涩使上官熹的指尖不断痉挛,她颤着声唤了一声:“花时......”
可话未说完,便已被晏花时打断。
“嫔妾乃是湘嫔。”晏花时闭上双眼,“皇后娘娘——”
“自重。”
轻飘飘的两字,却将过往悉数抹去。穿过那灼灼桃林,丹青墨笔,月光如水而目光澄明,到最后,却只剩下了“自重”二字。
上官熹后退一步,她只能看见晏花时的背影,锦绣华服,可她却觉得寒凉无比。
“是我错了,相见不如不见。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一滴鲜血自晏花时掌心滑落,在地面留下一点桃花般的殷红。
“我倒情愿,我们从未相见过。”
“哗啦!”一瞬之间,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而碎,化为随风的泡影,上官熹踉跄一步,她终于忍耐不住胸腔满溢的、要将她吞没的痛苦,她终于不再停留,而向殿外走去。
门槛前,上官熹回望一眼,她希望能再看一眼晏花时的面容。
可她到最后,都没有回头。
上官熹走后,晏花时独立良久,她满面泪痕,口中只不停地默念着一句话——
“上官熹,对不起......”
......
恶心,疲惫。
晏花时不停抚着胸口,试图缓解不适,最终还是干呕了起来。
“娘娘,您仔细着身子。”身边侍婢轻轻拍着她的背部,而晏花时有些厌烦不耐地将她推开,“不必你来说。”
怀胎七月,晏花时几乎无一夜安眠,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她几乎被这腹中的孩儿折磨得形销骨立。
就在这时,钟粹宫的管事太监走了进来,通报道:“娘娘,皇后娘娘宫里的宫女忍冬送了些东西来。”
晏花时眉头微动,抬手按了按眉心道:“让她进来吧。”
“是——”
“拜见娘娘。”忍冬恭恭敬敬向晏花时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听闻您胸闷疲乏,食不下咽,特命奴婢送这参苓白术汤来。”
忍冬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呈上,晏花时身边侍婢接了过来,放在晏花时身前。
这补参苓白术汤补脾胃,益肺气,缓解脾胃虚弱,肢倦乏力最是上好。这汤药里还加了人参之类的补药,可谓上成。
晏花时缓缓捧起药碗。
她虽与上官熹那日决裂,可上官熹却好似往日一般,时常送些东西来。晏花时虽无明言,可她心里也惦念着上官熹。
既是她的心意,晏花时自然不会辜负。
碗沿靠近苍白的唇瓣,晏花时正要饮下汤药,却被身边的一个嬷嬷拦了下来。
“娘娘,别宫送来的汤药,轻易可喝不得。”那嬷嬷显然是怀疑这汤药中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晏花时也是谨慎的人,身怀子嗣不得不多留心些,别宫送来的东西她是一概不碰的,也就唯独对坤宁宫不设防备罢了。
“坤宁宫送来的东西,大可放心。”晏花时道。
“周太医正要来给您请安,何不叫他看过,也好放心。”那嬷嬷不依不饶。
一阵烦躁涌上心头,晏花时将那汤药重重放在桌上,些许汤药洒溢出来,那殿下的忍冬不知为何抖了一下。
“那你便让他来看!”晏花时的语气几近凌厉。
那嬷嬷连声应是,将太医请了进来,捧了汤药去给太医查看。
那太医细细闻着,眉头蓦地一皱,又用手指沾了点汤药,放在掌心细细分辨。
突然间,他大叫出声:“娘娘,这汤药喝不得!”
晏花时蓦地睁开眼睛,神色一厉,而那宫女忍冬立时跌坐在地,颤抖不止。
“这汤药里,加了什么?”
那太医满头冷汗,回禀道:“当归,这汤药里加了很重剂量的当归!”
当归本是补药,可活血养气,可若给有身孕女子服用,且剂量如此之重,若真饮下,晏花时腹中胎儿......怕是不保。
“当、归。”晏花时一字一顿,她脸上神情瞧不出息怒,可那座椅扶手上,已被她的护甲划出道道刻痕。
晏花时睨着那跌坐在地的宫女忍冬,她牙关紧咬,几乎从齿缝间挤出只言片语来:“是你擅作主张,还是......还是她让你加进去的?”
“回、回禀娘娘.......”忍冬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她不住地摇着头,“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娘娘,坤宁宫怕是想借这婢子的手,来暗害您腹中的孩儿!”那嬷嬷厉声道,“何不将她押到皇上那里,治坤宁宫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
晏花时心已乱极,可她不得不强自镇定下来,她闭目思索片刻,最终做出了决定。
再睁开眼时,她已目光寒凉,神色凛冽得如同她满头冰冷的珠翠。
“来人,将这宫女......”晏花时目光一转,睨着那神色自得以为自己护主有功的嬷嬷道,“还有她一起,拖下去——”
“找个没人的地方,乱棍打死。”
殿中人霎时心惊,而那嬷嬷如坠冰窟,浑然不知自己犯了何罪,一时怔在原地,疑心自己年老耳背听岔了。
直到侍卫钳制住嬷嬷的双臂,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哭喊求饶:“娘娘,娘娘!奴才不知自己犯了何罪,还求娘娘宽恕!娘娘宽恕啊......”
那嬷嬷的求饶声与宫女忍冬的哭声交杂在一起,越来越远,最终在某一时刻,戛然而止。
殿内人人自危,怕下一个祸到临头的便是自己,那周太医更是双腿哆嗦不止,几近站立不稳。
“周太医——”晏花时一边轻声唤着,一边缓缓起身,裙裾拖曳之间,走到了周太医的身前,将他手中的药碗接过,而后轻飘飘地一倾,那药碗中的汤药便一点一点溅落在地,弄脏了堂皇的地面与晏花时绮丽的衣角。
“你什么也没有见过,什么也不知道,坤宁宫从未送来过汤药。”晏花时话锋一转,凌厉得好似一把淬毒的利剑,“明白了吗?”
“是、是......”周太医连声应是,他的衣衫尽数被冷汗浸湿,如同浸水一般。
“你们呢,都明白了吗?”晏花时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侍奉的人,目光所及之处,他们皆两股战战,跪拜下来叩首称是。
“啪嗒——”晏花时手掌一松,那药碗便点落在地,化作一地狼藉的碎片。
那满地的汤药污渍很快被下人收拾干净,可晏花时心中留下的阴影,将存续很久、很久,再难消弭。
......
“姑娘,忍冬......忍冬到现在还没回来。”坤宁宫的侍卫对上官月低声说道,“已经派人找过了......”
上官月似乎漫不经心:“怎样,人在哪里?”
那侍卫踌躇片刻,终是目光闪烁着道:“在......在枯井里,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上官月眉头微皱了皱,但很快便舒展开来:“她年纪小,一时贪图玩乐,失足跌倒枯井中也是常有的事。她家里那边,都打点好了吗?”
侍卫道:“打点好了,银子都给足了。”
上官月点了点头:“钟粹宫那里呢,有什么消息?”
侍卫迟疑片刻:“没有消息,只听闻有个嬷嬷伺候不周,被湘嫔杖杀了。”
上官月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指尖,那是她在思索时惯有的动作。
“行了,你下去吧。”上官月吩咐着。
那侍卫点头应是,转身走了。
而上官月站立在原地,微眯了眯眼睛。
那碗参苓白术汤的确是上官熹命她送去钟粹宫的,坤宁宫里上好的人参上官熹分毫不动,全数送给了那晏花时。
她何德何能,能得上官熹如此青睐。
上官月为上官熹不值。
于是她自作主张,在那碗本是大补的汤药里,加了重剂量的当归。
她与忍冬做了一个交易,无论是成与否,都会照料好她的家人,保她家人一生衣食无缺。
代价是,忍冬的一条性命。
两厢情愿罢了,上官月想。
只可惜,没能让晏花时,也尝到娘娘痛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