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几乎没什么人说话。
前面七八米远的地方还是人头,能稀稀拉拉听到拉锯一般的小提琴声,一下高亢一下低迷,跟死了人一样的音乐。
游行无聊地往嘴里送爆米花,眼神木然,开口就是一句抱怨:“这里的歌手是不是骗钱的啊?!”
门口陆陆续续有穿着西装,穿着黑色小礼服的乐手们退场。
有的人礼貌地挽着自己的裙子,挨个落座,还放好了自己的大提琴,特意调整了琴弦的位置。
游行瞅着容倾一脸认真的侧脸,他就坐自己前面。
游行捏住容倾肩膀,质问说:“你吃点好的。”
容倾面色不改,眼神直视前方,“我没品味。”
“来都来了。”容倾继续看,头也没回。
身边的一个熊小孩蹦跳着哭泣,大哭起来。大概是新手妈妈,一边哄一边用不好意思的语气说道歉。
游行愤愤地锤了一把容倾的肩膀,拧眉对着容倾脖子上自己挠出的伤口重重摁了下,然后走了。
容倾看到远处一团光下也都是黑黑的一阵东西。
不知为何,竟然是如此疲倦。
听轻音乐会——就是催眠。
容倾打了个哈欠,等他反应过来时。
游行已经走了。
小孩的哭闹声喋喋不休,年轻的母亲父亲露出焦急的神情,却无从得解。
容倾盯着小孩的粉红色奶瓶看了会儿,他回神,又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穿银灰色大衣的高大男人。他晃了会儿神,脑海中全是游行说过的气质。
容致书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细烟。
周遭都是热闹嘈杂,还有人指甲涂着红色的蔻丹,却大声嚷嚷。
就这样的男人,跟如此鲜活的现世有些格格不入。
容倾觉得容致书长得还不错。
只是为什么站着。
容倾当容致书是个傻逼。
不过他嘴上不说,却仍然礼貌颔首,容致书霎时转身,他捏起细烟瞧了瞧。容倾看见了白色的羽毛掉落地面,他往兜中掏出了一颗红色旺仔糖果,仔仔细细比着奶白色的果球瞧了瞧,再放到嘴里吃了起来。
糖过分甜。
有些超糖味的涩。
吃完了,容倾就觉得奶糖现出了酸。
让他的牙也酸酸的。
不过比起吃柠檬,容倾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爱吃糖的性子。
容倾走了出去,他起身安静地把座椅给扶下,不发出一点声音。
同时容致书目光冷冷地瞧着容倾,又无声走开。
容致书脊背很直。
容倾走出去时有好几个人捂着嘴对着容致书笑了笑,而进门前,黑色领结的侍者戴白手套送给了两个人一束白玫瑰花。
容倾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花瓣的丝绒触感。
他乘电梯走到酒店二十七层高楼。
霜风如刀,寒冷地像野兽舔舐冬天的铁器。
不远处有飞机引擎的声音,而整个极北冰川坐卧在巨大的幽蓝色夜幕之下,好像沉睡的巨龙。
容倾话语被幽幽的风打散,“你没走的理由是要邀请我重新加入神界?”
“不过很抱歉,”容倾胸膛起伏,吸了冷气:“我说得并不对??”
容致书仍然那副作派,“听说你甚少提前跟别人开口,这么没礼貌?”
容倾深知自己是什么人。
可他就是说了,“就这脾气。”
容致书瞧着不远处眼神发怔,注意力都在冰原上。
“白雪山没有六翼的天使是上不去的。”容致书贸贸然开口,“你跟我回神界我的居所,我让你恢复你天使的身份。”
容倾怔住,眼神垂眸,却看不透在想什么。
可能真的是亲生父亲,眨眼就知道他最要的东西是什么。
但即便曾经想象的父亲出现了?
甚至于也跟自己印象中差不了多少。
容倾却觉得无感。满脑子都是容淮南家中他妈柳夏炖的排骨汤——没放葱。
又或者是他去碰那个玻璃瓶里的植物,就挨骂。
他妈在他二十五岁生日那一天,还特意敲门提醒说不能去戳厨房那个白馒头。
可他就是喜欢戳个洞啊?
“……”容倾很是恍惚地意识到自己为啥这么讨厌光司大酒店,反正在白鸦组待着不舒服,离家出走也不舒服。木屋里容淮南跟他说话,他就感觉特别有安全感。
尽管自己二十六岁了——可自己曾经年少时最崇拜的父亲却是自己的英雄。
容倾眉头皱着。
他好像是被宠坏的那个。
要是他离开……回到神界。
所谓神界。
应该会很讨厌的吧。
至少,或许,又是一个人揣着兜待在这里,容倾讲句心里话,他是没长大,但不至于……
容倾冷淡笑着,“凭什么呢?”
“……神界都被我毁了,”容倾眼神阴翳,他瞅着不远处手捏细烟的游行漫步走来。
对方实在是像幅画,恍若要跟细烟的白雾一起虚无缥缈,离开而去。
“我不同意。”容倾面朝容致书,耳边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容致书胸膛起伏,颔首,“由不得你,你是神界大天使长,梵天已经苏醒,你就算不再待在神界,你也应该履行你的责任,你忘记自己曾经发过的誓言?我有义务带你走。”
容倾觉着容致书自己都找不到理由支撑他说这句话。他就说话来着,可话还未开口,冷冽的刀光发出怆人的争鸣,血腥味弥散。就这么短短数秒,容致书脸颊霎时拉了个血口子,而且游行捏惊雨刀把刀往容致书脖子上送,非常麻溜又狠绝地拉了一道口子。
“责任,义务。”游行眼神发狠,跟笑大街的牛似的,“你还来?”
容倾最怕游行搞事——搞事的那个人不是死路一条就是死路一条。
“容大天使长。”游行明显恼怒,淬冰说话,“没谁是无坚不摧,你揭容倾的伤疤做什么?还是你耳朵聋了?你不知道容倾被梵天曾经弄死的事?”
容致书平淡搭话,面无表情,仰头道:“没有。”
“那你已经收了阿鸢的龙胆花,”游行眼神真的就无解,看容致书像是个二百五跟绝世大智障,“你还来骚扰我哥?”
容倾见容致书神色淡漠,答曰说:“花丢了,我找不到。”
游行:“……”
容倾脑子打结,他都忘记了,容致书啥也不懂。
“那你怎么去的花店?”容倾大为不解,“你不是会养花吗?”
“我去泡温泉了。”容致书语气依旧平淡。
简直是平淡到不像话。
“我想过阿鸢过过的生活。”容致书眉头皱了皱,仰起头,就一句话也不会讲了。
游行跟容倾面面相觑。
到最后,游行想起刚他看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出没,手里头拿着探照灯朝他脸照了一把。
他就鬼使神差地,直言不讳地道一句,“你是不是被偷钱了??”
容倾适时捂住游行的嘴,他闻到游行身上似有若无的香烟味,心想这人烦到会抽烟,也是满恼火了。
容倾就真的啊,他眼睁睁地看着容致书一张白玉般的脸腾地烧红,跟开水咕噜咕噜滚似的……
游行感觉自己闯大祸——就这……
神界最强战斗力的大天使长,居然被一个人类小偷给偷了家,一扫光钱。
游行没觉得是自己的错。
反而是放弃挣扎,一双手圈着容倾的腰,彻底把脸埋容倾脖子不肯动了。
容倾见他心情有异,就想安慰一下子。
容致书脸色红红白白,很快的,季舟槿来到,容倾朝季舟槿摆摆手。容致书离开时眼神莫名地看了眼游行,他板着个脸,走了。
容倾对容致书道:“阿行是神之子。”
“这些,够不够?”容倾抱着游行,眼神光顾着看地上冰冷的雪。
似乎说话声也带着凉意:“容致书,我不稀罕神界大天使长的名头,我什么都不稀罕。”
“但我有父亲,母亲。”容倾感觉游行心情波动很大。
周围有黑鸦哀鸣的叫声,往下看,光司大酒店的这个内景庭院中有陆陆续续开着铲车扫雪的人从行人的身畔路过。
“我知道什么是责任,我分得清什么是把握跟分寸。”
容致书闻言,反而是转身直视了容倾,提示说,“梵天即将回归,他迟早有一天会取回他的心脏,到时候——”
“我是为了你好。”容致书抬眸望星空,感受冷风的凉意,又无声笑了笑,“我跟梵天毕竟是朋友,你跟我走,神界总还有你一席之地,而且六翼天使,你是我的孩子,我不会伤害你。”
这是谢折销最初提醒过容倾的事。
容倾何尝不想重新生出六翼,可回答容致书的话就是立刻,“我在是个孩子之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容倾珍重而小心地抱住游行。
“我有爸爸,名字叫容淮南,我也有母亲,名字叫柳夏。”
“我叔叔叫容瑾,我舅舅叫柳重光。”容倾不带感情地重复,又再说道:“我跟你,只是很偶然地同一个姓,在我跟你见面之前,我从没想过我的父亲会是你。”
“我被抛弃也好,还是我无法履行大天使长的责任也罢。”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容致书嗤笑一声,回击道:“但愿,佛祖保佑你不死。”
“那个蠢货,最好也能护着你窝囊废一辈子。”
容致书摸了摸自己颈部的伤口,他无法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身后,他先是闻到一股血腥味,又再是看到自己风衣衣摆上的血迹。
迟来的痛苦让容致书脸色发白,眼神愕然而惊恐。
容倾看容致书肩胛骨被挖了一道血口子——本该生出翅膀的地方,游行【凝结时间】,他愣生生挖走了容致书一只翅膀。
游行无波无澜朝容致书望了一眼,眼神清澈又可怜。
偏偏,容倾只会护着他。
容致书简直是咬牙切齿,可迟来的钝痛感让他几乎是五感丧失。
游行把容倾对他的不合理作为所产生的怒意,全部借机发挥,搞容致书身上去了。
容致书越看游行越他妈的火大,给超级甜的一颗枣子又猛打一棒,他敢怒不敢言,几乎要痛到昏死了。
“你——!”
容致书瞪得越来越凶,容倾就越发讨厌,瞧都不愿意瞧容致书了。
容倾像是知道游行干什么事儿,他捏住游行的肩膀,游行眼圈通红,“疼!”
游行抬眼瞪容倾,眼睫湿润,挂着泪珠。
“他骂我,我不能打回去?”游行诉苦,他看容倾脸色阴得跟个什么似的,继续哭,也不说话了,继续委屈继续婆娑泪光,“神界的人都一个样,个个都巴不得我死,还骂到我门口来了,我怎么不能动手了?”
容倾依旧分不清游行是装还是真的哭。
心倒是给搅得一团一团的难受。
容倾眼瞧着容致书滚走了,他感觉风从耳边刮过,又用手抹上游行的眼角,无奈问了,“这么爱哭,水做的?”
游行啐他:“那你滚!”
语气生硬了,大抵是真的委屈。
容倾如斯想。
他更加干脆地把人搂稳,又捏了游行冰冷的手到自己掌心。
凉又冷漠。
杀人不见血。
“再叫一声?”容倾哄游行。
游行听得心中酸涩,又听容倾说:“乖,再叫一声?”
“真愿意死你手上,”容倾好似胡言乱语,叫得游行心中软软的,“你怎么让我死,我都愿意。”
容倾固执强硬地攥紧游行的手腕,他感觉容致书说得其实都是对的。
可是少有人懂他。
他不负责任,一意孤行,对什么都薄凉。
他是神界大天使长,为神界冲锋陷阵。
理所应当,不该、不能、不许失职。
可他遭遇梵天折磨,血淋淋躺在血泊中时,也没有见得那些天使多友善,不是那样狰狞的笑,又是那样生如蛇蝎的躲避。
容倾记忆模糊,他声音柔柔弱弱地问游行,手搭在他耳边问:“那天,你来了神界找我吗?”
游行听容倾讲话耳根子依旧是一片酥麻。
容倾吹气音,游行更加受不了,直觉想躲,他生硬道:“没有。”
“真的没有?”容倾试探性问,手箍住游行的力道更加重,鼻尖在游行颈侧滑动,唇也抵在了游行的耳垂处。
游行并不能受得了容倾此番的亲密,这令他难捱。
这么轻易沉迷,这么轻易被哄住,终归是他不能够接受,不能够去面对的东西。
游行下巴被捏起。
滚烫的气息,清冷的香味又再度袭来。
他周遭都是容倾罩住的暖意。
游行身体紧绷,却又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但是,泪水就这样又掉下来,游行别开头,又道:“阿倾,你放了我吧。”
游行胸膛起伏不定,他一边掉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容倾,你放了我吧……”
容倾不再固执地问游行一句话,一件事。
他照旧抬起游行的脸,亲去了他脸颊处温凉冰热的泪水。
咸的,苦涩的。
容倾才知道,光是看见天使到来,就会给游行造成多么大的痛苦。
硬生生靥着了。
冷风凉到刮进人骨头缝地疼。
容倾目光都在皑皑的白雪上,却说:“要不要去烤火?”
“那,去泡温泉?”容倾刚说完,马上就嘶了一声,他听游行烦闷憋屈,倏然画风一拧,“你非得提?很好玩?”
游行拧得容倾腰痛,他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这会儿被气得胸膛一鼓一鼓,但他往平和的语气解释了说:“刚跟舒时干了一架,精神力不足了。”
容倾回神,默然地扣住了游行的手腕在掌心。
他恶从心起,冷不丁对着游行耳畔叨咕了句:“嗯……”
游行听完容倾说的这句话,整个人都跳起离容倾三米远!
他拿手背冰了冰自己的脸颊,满脸的羞恼。
容倾嘴角弯起,满意地站直腰。
游行眼角余光还在瞥眼睛看容倾的,他看到容倾手指也夹了一根细烟,打火机的擦响在风声中格外清晰,袅袅升起的白雾把容倾衬得颓废又迷离。
游行只能注意到容倾手指线条分明,他脸更加红了!
“你是坏蛋!”游行语气坚决。
“我不要你了!”游行瞥一眼容倾,“谁会爱混子?”
好吧,说的是他自己。
他自己就是个混子。
容倾吸了口烟。
恹恹的。
“你说得对。”容倾顺遂自己的心,“我是很没分寸,但我对你犯浑,肖想了好多年了。”
“对不起。”
“不想改。”
“你受着吧。”
游行看他如此混账,又看容倾对自己揶揄的笑意。
他憋不住,耳边全是容倾说的下句话。
“我回去——”
容倾的话并没有说完,可游行脑补了很多,他心道自己是不是想太多。
可恋爱,也就是这点事儿。
容倾不是这么没礼貌的人。
怎么可能开口说荤话??
容倾手指夹了烟,甚是津津有味地观察游行自顾自纠结的样子后,他展颜笑出声,“就是你想得那样。”
“不过抱歉。”容倾退开,就看游行一脸愠怒,“你、你!你!”
“我无耻。”容倾大言不惭。
“我承认。”
容倾饶有兴致。
游行无奈,“你怎么这样啊?!”
容倾掰住游行的脸,掌住他下巴,他坏心眼地吸了口烟,对着游行吹了一下。
游行瞧着容倾迷离而放纵的神色,咳了咳嗓子。
容倾捏住游行下巴,抬高它。
冰凉的唇带着浓郁的烟味,他吻住了,自己心尖跳动的蝴蝶。
游行心如擂鼓。
瞳孔一瞬放大,却马上闭了眼。
游行右手攥住容倾的大衣领口。
很紧很紧。
到泛白,到失措。
他引诱,天使犯错。
实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