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珛睁开眼睛。
触目是一片纯白。
耳边是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他的头很痛,浑身也很无力。
鼻尖萦绕的消毒水气味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在他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的时候,大量信息涌入脑海。
这其实是一个降灵加深的预兆——他渐渐能够使用一些能力,哪怕这份力量根本不属于他。
或许来自降灵术法本身,或许来自哪位不知名神明,总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明珛的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一些看不懂的繁杂文字,他却能知晓其中意思,学会一些想都没想到过的能力。
他时常做梦,做梦自己在沉睡。
梦见自己沉湎于一场黑暗香甜的美梦之中,不愿醒来。
这不是我。
明珛这么想。
但那些秘术与力量却真的能为他所用,那么最后,他还是他吗?
没有人知道。
这次,他用降灵去到过去的晴夏孤儿院,所见所闻都无比真实,只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困意缠绕,沉沉睡去。
周身仍然是那片阴魂不散的白雾。
它好像知道明珛心中所想。
“降灵是很耗费心神的秘术,别说半路晕过去,死在半路也不是没可能。”
明珛突发奇想:“我死之后降灵还会继续吗?”
他指神明的降灵。
老雾一下子噤声了——看来不会。
病房的门传来推开的声音,是护士来换药吗?
“明珛,你醒了!”来人十分惊喜,他拉开椅子坐在明珛床边。
是郑朝阳,看来因为他晕倒,郑朝阳没跑多久就被叫了回来。
灰发少年和之前还是一个模样,看着神采奕奕的。
一直喋喋不休,还是很像青蛙狗。
他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也不管明珛有没有在听,明珛从他的话里提取信息。
红月教会的人袭击了许拥,倒是没有受什么伤,但是不太精神。
“……不太精神?”
郑朝阳说:“就是离犯病不远的意思。感染者使用能力也会加重病情哦。”
然后明珛就不说话了,他直直的看着郑朝阳,看得人从自自在在像屁股底下坐了钉子一样。
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一样,双手合十朝明珛拜了拜:“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啊?”
“善男愿意为明珛当牛做马!求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明珛冷哼一声:“你本来就该这么做。”
郑朝阳松了一口气:“你还愿意跟我讲话就好。”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坦白,面前的青年有一种魔力,仿佛他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半分。
像雪山顶上经年不化的雪,亘古不变。
“我是感觉到你身上有降灵的气息才蓄意接近你的。”
明珛心说他知道,陈有已经说过……不,他已经猜出来了。
但是郑朝阳明显还有话说,所以明珛没有打断他。
*
大概是在五年前吧,那时候的病源还没有现在那么活跃。
一切从那天开始改变了。
五神座之一的杀戮神座降下启示,信徒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头来。
他们大肆献祭,招揽教徒,收容病源为己用。
在一个红月之夜,将为神明千挑万选出来的载体呈上台前。
在获按这个城市的角落,成百上千的信徒簇拥着染血的祭坛,红月逐渐临空。
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杀戮在降灵载体上睁开眼,鲜血与死亡将簇拥着一切。
旧世界的末日近在眼前。
只差最后一步。
降灵载体死亡了。
所有准备与狂欢付诸东流。
“所谓的祭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
“所谓的千挑万选出来的载体甚至十五岁都没满。”
“凭什么他要接受所谓的祝福?”
“凭什么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
“凭什么……”
“凭什么啊!”
*
郑朝阳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
他平铺直叙的道出结局。
“死掉的那个祭品,被红月教会贬为罪人的那个人,是我弟弟。”
“郑向月。”
因为亲眼目睹过一场刻骨铭心的降灵,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
郑朝阳好像没有太受影响,或许是因为时间推移,他很快从负面情绪之中脱离出来。
“有杀戮起头之后,什么杂七杂八的神啊,伪神啊,邪教会呀全冒出头了,搞得这些年乌烟瘴气的。”
“初步的打算是先铲除红月教会,杀杀这股风气。”
郑朝阳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降灵载体的要求很苛刻,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老大说无论什么神是个载体就能用。”
“对不起,让你成为诱饵。”
郑朝阳站起来朝明珛鞠躬,灰色的脑袋冲着明珛,后脑勺有个反着的旋。
明珛伸手拍拍他的脑袋。
傻青蛙狗,他不知道明珛哪怕不加入一院也被红月教会暗中窥伺着吗?
不管理由,不管其中的弯弯绕绕。
一院好歹给他提供了情报和庇护呢。
听他们一直红月教会红月教会的说,明珛才想起来在第一次找到的工作的那家公司老总就是突然信的红月教会。
这绝对不是一般巧合。
“以后好好给明珛老板当牛做马吧!”
郑朝阳绽开笑容。
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我死也死在你前面。”
明珛也笑,只把这句话当成玩笑。
过了一会儿,明珛提出要去看看许拥。
郑朝阳说:“还是不看为好,那家伙发疯挺无差别的。”
明珛这才记起来一院的互捅传统,决定先一步告辞。
他虽然晕过去了,但是也只有半天而已。
居然没有一晕就是十天半个月,又一次打破了明珛的刻板印象。
于是他随便收拾收拾,就下班回家了。
真好啊,除了风险高,没有任何缺点的一份工作。
晚高峰的地铁很挤,打车路上也堵,但是没关系,明珛会扫共享单车的码。
纯当锻炼身体了。
以后不要突然晕倒了,尽量。
等到他回到家,城市已经进入灯红酒绿状态,乌云遮住月亮,留下几颗足够亮的星星。
轻微的失重感,电梯显示屏的数字往上跳,明珛思考今天晚上该吃点什么。
上次买的粉丝好像还剩两团,到时候可以打一个鸡蛋奖励自己认真上班。
明珛兴致勃勃的计划。
他向来分的开,工作的时候是一个状态,休息的时候可以把所有烦心事抛到脑后。
他现在不用去管晴夏福利院背后的故事,不用去思考郑朝阳过往的沉重,更不用去推演整个世界的未来。
现在的明珛只是一个小小人类,他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今天虽然有些许波折,但总之还算圆满的结束了。
这样的想法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之后戛然而止。
因为他贴着比格贴纸的门口,蹲着一个眼熟的,但是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须侑阑。
最关键的是明珛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怀疑自己有没有中精神控制类的术法。
给他自己逗乐了。
“你怎么会来?”
明珛几乎能预见须侑阑的答案,无非是什么‘想你了’‘想见你了’的话。
然而比预料到的话语先到来的是拥抱,冷调的香气充盈鼻间,高大的人把头埋在他的颈侧,轻轻的蹭。
话语有些模糊,但完全能够听清,因为几乎是贴在耳边说的。
“我好想你。”
“我怕你忘掉我。”
“我害怕你不喜欢了。”
明珛心底漫上一丝疑惑,怎么突然说这种没有安全感的话……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抬起手按住须侑阑的肩膀将他推开几分,直视那双无比钟情的眼眸。
须侑阑的眼尾垂着,像淋了雨的狗狗,垂头丧气的,看得明珛心底一软,但这不影响他的发问。
“须侑阑,你监视我啊?”
他没有反驳。
“我一定要看着你。”
他重复了一遍:“我一定要看着你。”
气氛凝滞,没有人打破。
明珛眯起眼睛,他插钥匙入孔,推开门走进去。
动静闹大了邻居会趴在门上听,他不想当热闹。
须侑阑没和他离开过超一步距离,亦步亦趋的贴着明珛走。
他或许知道自己是错的,但他的态度表明他绝对不会改。
也无法对明珛说谎。
在须侑阑要跟着明珛进厨房的时候,被他拦在门外,眼神是明晃晃的警告。
于是光鲜亮丽的大企业家像一颗蘑菇种在明珛的门口。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明珛不自觉勾了一下嘴角。
须侑阑安全感的缺失来得莫名其妙,但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没头没脑。
如果须侑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一直看着明珛的话,不难发现,这个看着老实乖巧的青年两次以上要被上司的脸迷惑移情别恋。
不过这也不怪明珛,他找郑朝阳问过了,感染陈有的病源给他留下的病症表型就是[美化]。
虽然陈有本来的脸都是属于不喜欢那一款都觉得惊心动魄的程度,在[美化]之下,随着注视时间的增长,他的面貌在人们眼中会越来越靠近自己理想中的美,最后到达至美。
明珛觉得他现在还是钟情须侑阑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明珛开始制作他在电梯里设想的晚餐。
是无论怎样都觉得他好。
明珛想了想,从冰箱里拿出两罐汽水。
是每一次相见都像初见。
他挑出两个白白胖胖的鸡蛋,认真小心的煎无聊的爱心鸡蛋。
是所有情感诞生的源头,是稳固全部人性的锚。
明珛端着两盘炒面敲了敲厨房的门。须侑阑瞬间抬头,为他打开,同时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放到餐桌上。
“须侑阑。”
他看着明珛,眼神专注而炙热。
“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这是一句没有任何铺垫的话,须侑阑毫不犹豫的点头,哪怕他可能不知道是哪一句,或者说他会记得明珛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对明珛说过的每一句话。
明珛不在乎他突如其来的汹涌爱意,明珛不在乎他的一切表现和他的身份地位都不相符。
在这个寻常宁静的晚上,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晚上。
明珛只想。
须侑阑能够说到做到。
他要一直看着他。
哪怕他不再喜欢他,哪怕他早早死去,哪怕他变成一个怪物,哪怕有天他不再是他。
这是二十年来,属于他的小小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