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江老太爷收回视线,苦涩一笑,“老朽活了一辈子,也算是尝过了人生百味,享受过儿孙绕膝,没什么遗憾的了,多活百年,却也无益。尊上能救老朽一命,已经是报答不清的恩情了,还请收回仙丹吧。”
虞影没想到江老太爷居然舍得拒绝长命百岁的机会。
不过他也没有立即就将丹药收回,而是说:“你不需要还我恩情,五百年前,他被修士追杀,是江家人收留了他几日,才叫他养好了伤,成功逃脱。所以,你不需要偿还。就当是我替他报恩罢了。”
江老太爷怔然。
片刻后,老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竟是这般……”江老太爷陷入追忆,“在我还年轻的时候,祖父病重垂危,专门把我叫到床前,嘱咐我若是以后遇到生死攸关之大事,可以去西州寻那位魔尊大人,请他帮忙。”
“当时我吓了一跳,不解为何区区凡间经商之家会和魔尊大人有关系。只可惜祖父还没有来得及与我解释清楚就与世长辞。原来竟有此番渊源在其中。”
默然片刻,虞影再度询问:“既如此,你还要坚持拒绝仙丹吗?”
江老太爷释怀一笑,“老头子这一生,年轻时有儿有女,壮大了家业,老了能亲眼见到孙儿长大进入仙门,今日在鬼门关走一遭还能因祸得福恢复神智,如此这般活到了古稀之年,够了,够了。”
“何况老婆子还在下面等我,我不可叫她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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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妍偶然从江棠口中听到奇怪的话,便一直很在意。
她本可以当做童言童语,不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那些话一整夜都萦绕在她耳边,叫她不得安生。
江棠言之凿凿,听上去也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孩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真是江老太爷私下里和江棠说过这些,那中毒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总归与江家人有关,颜妍就找了个机会,把她前夜从江棠口中听到的话向江岭复述了一遍。
江岭听得皱眉,“这是什么意思?爷爷难不成知道自己会出事?”
颜妍摇头,“我也不知……可能是棠棠年纪小,胡乱说的?”
江岭思索半晌依旧不明,最终叹了口气,“我已有半年多没在家中,还是把此事和娘说一声,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头绪吧。”
很快江岭就去找江夫人,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请教她的意思。
江岭走进主屋,却见母亲穿戴整齐,手捧茶杯,面前正跪着一个下人。
原本江岭以为母亲在训斥做错事的下人,结果定睛一看,那跪着的人竟然是江老太爷身边的秦管事。
江夫人只瞥了一眼江岭,而后依旧是对着秦管事,道:“秦叔,你一定要与我说的是何事?快些说吧,棠姐儿就快醒了。”
秦管事跪在地上,脑袋深埋着。
他在江家做事几十年,向来有体面,连江家夫妇二人都要称他一声叔,下边做事的人更是对他敬重不已,他很少会有如此卑微的姿态。
江夫人自嫁入江家,二十年来,也从未对秦管事有过半句重话,更别提今日这般,端出主子的架子,冷言冷语质问了。
事情全因昨夜江夫人在老太爷门外见到秦管事神色不对,便留意叫贴身侍女悄悄带人重新搜查了秦管事的屋子,不是为了找毒药,而是查查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最终,侍女找到了一枚茶盏碎片,看纹样分明是老太爷平时会用的物件。
昨日搜院,一是为了震慑,二是为了找毒,因而忽略了这小小瓷片。
瓷片被找到时,好好躺在床下,看来连秦管事自己也不曾发现过。
江夫人直觉秦管事一定有事隐瞒,可还没想到如何询问,秦管事就主动找了过来,说来认错。
江夫人紧紧盯着秦管事,不料他忽然垂下脑袋,重重朝江夫人磕了个头。
“老奴有罪,纵使夫人要提老奴去见官,要把老奴重新发卖出去,甚至要老奴去死,老奴也心甘情愿!”
“——老太爷中毒,乃是老奴所为。”
秦管事的脑袋磕在地上,说完了话也不敢抬起。
“什么!?”
江岭不可思议,叫出了声。
江夫人转头扫了江岭一眼,江岭“嘎”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其实江夫人也很惊讶,差点就摔了手中茶盏,但她好歹比江岭能撑得住气,稳稳将茶盏放在桌上。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江夫人问,“谋害主子,我可以即刻将你撵出去。”
秦管事依旧埋头在地,“老奴绝无怨言!”
“好,既如此,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害老太爷?”江夫人冷笑,“老太爷待你不薄,给你全家脱了奴籍,你儿子才能科举中第,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老奴……”秦管事哽咽着咬牙。
“老秦,够了,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江老太爷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被家丁搀扶着,走进了主屋,他的身后跟着虞影和江老爷。
江夫人见到老太爷进来,赶紧起身,让出主位,福身行礼,“爹。”
接着江夫人和江岭俩人扶着老太爷在椅子上坐下。
“老爷!”
见到江老太爷居然能自如行走,秦管事显然很激动,但他没有听老太爷的话起身,仍是跪着。
江老太爷佝偻着背,长长叹了口气。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说话都慢吞吞的,但屋内所有人都屏着呼吸,认真听他讲话。
“下毒一事是我自己做的,老秦不过是听我的吩咐罢了。”
“什么!?”
这回不淡定的不止是江岭,江家夫妇俩也异口同声喊出来。
老太爷低着头,视线落在眼前虚无缥缈处,不敢去看自己的子孙。
原来,一个多月前,老太爷由秦管事陪着出门去城郊的佛音寺上香祈福,也算是透透气。
烧香出来之后,他们遇见了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有六根手指,形状疯疯癫癫,居然跑到佛寺里来给别人看相算卦。
老道士上前来和他们搭了话,秦管事两句话打发了对方,带着江老太爷回到自家马车上。
也就是秦管事套马的功夫,回过身来江老太爷竟然就不见了。
秦管事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叫所有跟来的家丁四下里寻找。
还好很快就在不远处的枯树下找到了老太爷。
“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我随着那老道士去了,他问我愿不愿意恢复神智,随后给了我一只装着符咒的锦囊。”
江老太爷道。
“戴上锦囊后,我的神智就变得清明起来,能分辨出周遭发生的事,能认清人,也记起了从前的事情。”
“但是……”江老太爷叹息,“我虽然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犯病……看着自己痴傻的模样,连亲儿子都认不出来,还总是乱跑,连吃饭都无法自理……给你们添尽了麻烦。”
江老太爷说得委婉,实际上他现在想到自己失去神志时做过的那些事,仍会觉得耻辱难当。
他不仅是认不得人那么简单,他说话吃饭的时候会流口水,有时候憋不住屎尿,即便有秦管事在旁时时换衣服,身上也总是沾染了臭味,连小孙女都不愿意亲近自己。
若当真痴傻了,混混沌沌就这样过下去,倒还好些,可偏偏江老太爷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过了一段时日,江老太爷发现自己能稍微控制自己身子说几句话了,于是他便做了个可怕的决定。
——他要去死,在变得更加狼狈之前。
于是江老太爷趁着某日清晨,他有能力说几句话的时候,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心腹秦管事。
秦管事听了之后当然是连声劝阻。
江老太爷便问他:“若你有朝一日老成了我这样子,你还甘愿活在这世上拖累儿女吗?”
秦管事也年逾花甲,顿时沉默下来。
在江老太爷的坚持下,秦管事不得不答应帮他。
死前,江老太爷希望最后再见孙子江岭一面,所以就把离去的日子定在了江岭回来之后。
原本江老太爷计划等到江岭离开之后,可前日午间用饭时,江老太爷又一次失了禁。
虽说还好有秦管事及时发现,把他带回去更衣清洗,但江老太爷受够了。
又一个意识清楚的早晨,他把秦管事叫来,一意孤行喝下了毒药。
江老太爷说到这里,底下跪着的秦管事哽咽道:“看老爷喝下毒药,昏睡过去,呼吸越来越弱,老奴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所以才没有听从老爷的吩咐,等他彻底咽气,而是立即就去找了夫人。老奴还是想老爷活着……老奴有罪,有罪啊!”
江老爷忙扶起秦管事,“你哪里有罪!若不是你一念之差,我爹现在只怕当真就……爹!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与芬儿从未觉得你给我们添了麻烦!”
“爷爷!”江岭也听得泪流满面,“您舍得留下我们自己走吗?”
江老太爷浑浊的双眼变得湿润。
他当然不舍,可他也不想那般毫无尊严地苟活……
见家里的几个男人要哭作一团,江夫人赶紧打圆场,“还好,现在都好了,爹恢复了清明,不会再与以前一样,您还得看着棠姐儿出嫁呢。”
江岭接着母亲的话说下去:“是啊,爷爷您看,若您真的就在昨日抛下我们走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变数。”江岭抓紧江老太爷的手,“死了,就真的是万事休矣,再无回转之余地了。”
江老太爷眼含热泪,欣慰地笑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一家人逢凶化吉,自有诉不完的衷肠。
虞影留在这儿也是多余,便转头退了出来。
出门后仰头望去,四方的院墙框住了湛蓝色透明的苍穹,如罩子般将虞影禁锢在其中,隐隐还有沉重压下的趋势。
“死了,则万事休矣。”
虞影喃喃,重复道。
“站在这儿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道温和清澈的少年声音。
虞影收回被苍穹紧缚的视线,看见陆惊澜身姿如松,站在前方。
虞影勾起嘴角一笑,“赏日。”
陆惊澜呆了瞬间,“赏日……?”
“对啊。”虞影重新抬起头,指着太阳,“你看这日,多圆啊。”
陆惊澜实在不懂,现已是中午,太阳只会刺眼,如何能赏?
他上前两步,用手盖住了虞影的眼睛,“别赏日了,若实在闲得慌,我陪你去院儿里走走吧。”
虞影老老实实被他遮住眼睛,并不挣扎,笑着应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