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郡，美稷县。
建武年间，南部匈奴人立日逐王比为单于，建庭五原塞，依附东汉称臣。后迁庭于美稷县，即为南庭，至今已有百年。
因为地处草原，南匈奴的诸多部落仍然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传统。不过受汉族文化渗透影响，也有许多习俗偏向汉人。
“嘿，蒙脱！在这，看我！”
远远地见到那人，名为蒙脱的青年神色一喜，他大笑着张开胳膊迎上来，狠狠抱住久违的朋友，“哈哈哈，于夫罗，你可算是回来了！”
“于夫罗”也大笑着和蒙脱拥抱，他拍了拍青年健美强壮的肌肉，半是亲近半是调侃地说：“你这家伙！这么久没见，成天吃的什么，怎么越来越壮了？”
“是你越来越瘦弱了！”蒙脱哈哈笑道：“看看你这小身板，简直和中原的那些家伙一模一样！我看再过两年，你就该连马都骑不上去了！”
听他这么说，“于夫罗”顿时翻脸推开他，笑骂道：“滚滚滚，你才连马都骑不了，我身体好的很！”
“好好好！都好！你都好！哈哈。”
蒙脱和于夫罗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于夫罗能回到南庭，少不了蒙脱在内出力，彼此的言谈无需顾忌。
高兴于旧友重逢的蒙脱看着“于夫罗”瘦了一圈，也只当对方是在中原吃了太多苦，根本没想到真正的于夫罗已经魂归黄泉，跟死去的羌渠单于同聚去了。
而眼前这个一举一动间豪爽而不失气概，说话的语气和于夫罗暴躁的脾气如出一辙毫无破绽的人，自然就是假装为“于夫罗”的谢然了。
蒙脱看一眼谢然身后跟着的数人，在其中看见一张眼熟的脸。
他不禁皱眉，拉了拉谢然，凑近小声道：“你怎么把你弟弟也带回来了？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带他回来吗！”
在南庭中，蒙脱和蒙脱所代表的部落算是半明牌的羌渠旧部。他们心向旧统，属意于夫罗为单于，对代为摄政的旧贵族一派多有不满。
要是没有这帮人在内部策应，于夫罗无论如何都不敢踏入美稷县半步。
谢然学着“于夫罗”的态度哼了一声，状似愠怒道：“我可管不了他。他偏要跟我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蒙脱焦急道：“他要回你就让他跟着？你怎么不懂呢！”
蒙脱让于夫罗留弟弟呼厨泉在中原，就是想要为大家留一条后路。这样哪怕于夫罗在和旧贵族的争权中失败，他们至少还能逃到中原去。
现在呼厨泉竟然跟着于夫罗一起回来，蒙脱怎么能不急。万一这两兄弟双双送命，那才是他们就是真正的无处可逃了。
听到蒙脱近乎质问的话，谢然神色骤然一冷，“你的意思是觉得我输定了？”
怎么还是这个臭脾气！
蒙脱深呼一口气，他冷静下来，安抚道：“我当然相信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但是我也担心，你带他回来，就不怕等除掉那些旧贵族之后，呼厨泉转过头来和你争权?”
蒙脱的话术起了作用，像是被说中心事，谢然脸色一黑，不说话了。看他如此，蒙脱不由得叹口气。
算了，回都回了，还能再把人送走不成？
蒙脱：“一会儿我陪你去见首领。至于呼厨泉那边，我让人带他去安置，先躲躲再说。”
只能随机应变，先这么办了。
“等会看见首领，你千万别争意气。你刚回来，一切小心为先。”蒙脱不放心地嘱咐道，他又指了指远处的帐篷，“就那里，首领和长老们已经在等你了。”
于夫罗回来的事瞒不了人，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大方方地回，还能彰显一下正统的气势。
蒙脱带着谢然走进最大的一顶帐篷。帐篷里乍一看有十数人，周围还有七八护卫，乌央乌央地挤满了位置，连一张空坐席都没有。
见到于夫罗走进来，人群中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声音没有刻意避人，对话不断传进谢然耳中。
“他居然还敢回来……”
“他就不怕死吗？”
“哼，回来又怎样，羌渠早就死了……”
“这家伙怎么瘦了……”
严格来说，虽然羌渠单于名正言顺，但毕竟已经是前前任单于，就算要选人继承单于之位，也轮不到于夫罗上位。
大家之所以忌惮于夫罗，只是因为众人心知肚明羌渠单于是怎么死的罢了。
底下人窃窃私语，领头首位上一身猎装的中年男人也不阻拦，只放任众人讨论。过了半晌才略一抬手，压下帐内嘈杂的声音。
如今南庭之中，单于之位空悬，以呼延氏、兰氏、须卜氏等领头的旧贵族联合摄政，其中又隐约以呼延氏为首。现在坐在首位的男人就是呼延氏的首领，呼延翼。
男人的脸庞已经有些年龄的风霜，他留着长须，半头白发梳的整齐地贴着头皮。身躯高大威武，气势如山沉稳，又带着独属草原人的剽悍。
呼延翼略一抬眸，声音不辨喜怒，“小子，见到我，你还不行礼？”
男人久居上位，自成一股上位者的深沉气势。被他问话时，扑面而来的赫赫威势令常人心中发颤。
不过谢然不是一般人，他站着没动，好似没听到呼延翼的话。
一旁的蒙脱见此不禁一愣，内心有些焦急。他先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呼延翼，又看向谢然，拽着谢然道：“你愣着干嘛，还不快见过首领。”
又是两息，见谢然迟迟没有俯身的意思，蒙脱咬牙凑近，小声劝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这人才刚回到部落，还没来及团结势力。在这个时候惹怒呼延翼，呼延翼是真的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人都没了，那他们还争什么权，夺什么利！
谢然依旧不动，帐篷中的气氛逐渐凝固，坐着的众人看向谢然的目光越发不善，两旁的护卫甚至有要拔刀的意思。
眼看着危机一触即发，蒙脱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自己替谢然行礼。
等沉到低谷的气氛似乎只差一丝火星便可点燃，谢然才仰着头看一圈帐内众人，慢悠悠道：“雁门郡的事，不是你们做的吧。”
帐中凝固的氛围瞬间一滞。
众人面面相觑，连蒙脱都有些意外地看向谢然。
于夫罗是怎么知道的？他还没来得及说这件事啊？
蒙脱看一眼帐中同样懵逼的众人，决定暂时闭嘴任谢然发挥。
呼延翼面不改色，“这件事是蒙脱告诉你的？”
外头都传南匈奴攻打雁门，致使雁门太守郭缊殉城，可除了他们自己人，没人知道其中实情。
“于夫罗”远在中原却能知道这件事，只能是内部有人告诉了他。
被点名的蒙脱神色一慌。
“不是。”谢然断然否定，他仰起头，目光带着挑衅：“这还需要人告诉？你们窝在西河这么多年都没动静，怎么可能忽然大张旗鼓地反了汉朝廷，想一想就知道其中有问题。”
谢然这话颇有些嘲讽，一时惹得众人怒目而视，呼延翼也微微皱眉。
“我乍一听闻，就知道你们不敢做的这么绝，雁门郡的事肯定是汉朝廷的阴谋。汉朝廷逼着你们反，你们竟然也听之任之？”
谢然的语气更加不屑，“还主战呢，都是窝里横。除了杀我阿达（父亲），没见你们有什么真本事。”
所谓主战主和，是根据南庭内部对汉朝廷的不同态度而区别形成的派系。
支持于夫罗的羌渠旧部很明显就是主和派，他们希望继续和汉朝廷保持相对友好的关系，依附在汉朝廷的羽翼之下。
而支持呼延翼的旧贵族多是主战派。主战派认为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南匈奴已经不再是当年弱小的部落，合该恢复属于南匈奴的荣耀。
更何况如今的汉朝廷内部皇帝年幼，大臣摄政，党争不止，国力明显衰弱。他们正应该抓住时机，彻底摆脱汉朝廷的控制。
听到谢然低级而刻意的挑衅，呼延翼不禁冷笑，“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谁给你的勇气来挑衅我？当日我能杀你阿达，今日就能杀你！”
“来人……！”
“等等！”
谢然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呼延翼：“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无非就是想反了汉朝廷单干，又担心打不过罢。”
他挺起胸膛，朗声道：“我有办法联结并州的胡人，使三族结盟，共襄大事，成就大业！”
共襄大事，成就大业！
帐篷内顿时响起一阵倒吸冷气声。
从呼延翼的上位就能看出，南匈奴内部明显是主战派占据上风。他们迫切想要脱离汉朝廷，这种迫切已经到了不能再忍的程度。
正如雁门一事。汉朝廷的阴谋是汉朝廷的阴谋，逼他们反归逼他们反，可他们迟迟没有上书陈情，连试探着挽回的举措都没有，而是顺水推舟地认下，就足以证明这种态度。
呼延翼看着下面的骚乱，他眯了眯眼，正视着眼前这个初出茅庐又大放厥词的年轻人，沉声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三族联盟，成就大业。真是好大的口气。
呼延翼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威胁之意，他盯着谢然，眼中流露出杀意，“不论是真是假，你敢在这里说出这番话，我看好你的勇气。但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会回来。”
哪怕对方放下杀父之仇、放弃继位为单于，他们之间的仇恨也不可消弭。因为于夫罗的存在就是天然的罪证，证明羌渠死于非命，旧贵族派得位不正。只有于夫罗死，这件事才能石沉大海，永无声息。
呼延翼绝对能在想杀死于夫罗的人中排前三。而对方明知危险重重，还敢深入虎穴说出这番话，的确勇气可嘉。
匈奴人敬佩勇者。
他现在已经不把于夫罗当做小辈，而是当做平等的对象在交谈。
“我敢说这种话，就有自信能成事。”谢然微微一笑，语气更加傲然，“还是说，你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