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和刚认识的朋友下了五子棋。”程钦没表现出半分疑虑，痛快地答道，“但是怎么说，这种东西嘛，连续几盘之后就渐渐没意思了，所以才出来看看。”

“结果正好看到你。”他脸上绽开笑容，语气熟络，问题像连珠炮一般砸来，“你怎么自己一个人站在这儿？”

“你们公司的其他人呢？你室友也没和你在一起？不会吧！”

“我……”陆择栖正欲开口说明，对方似乎对他独自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并不好奇，随口一问后又利落地打断，笑眯眯地吐出一个猜测。

“难道，你们关系不好吗？”程钦眉眼弯弯，笑得纯良无害。

“不是。”陆择栖微微侧向他，快速否认，又觉得刻意强调自己和其他人“关系好”这种事有些突兀，便就此沉默下来。

“真的？”程钦显然没有被他模糊的态度击败，表情坦然，语气不像试探，而是直戳了当，“要是和他们相处不来，你可以搬过来和我一起啊，我住双人间，正在诚招室友。”

虽然宿舍由抽签的方式分配，可陆择栖记得选手中似乎正好没有人落单，至少，每一个双人间都处于满员状态。

他脸上难掩意外之色，向对方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却刚好暼见从洗手间回来的伊里迎面走向他们这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什么。

虽然不是他本意，但当着现任室友之一的面被其他人邀请一起住还是令他感到一丝尴尬，见他视线突然定住，程钦立刻意识到什么，回头望去。

“你好，我叫程钦，是陆老师的朋友。”程钦热情地伸出手，被伊里淡然地无视。

伊里绕过眼前的人，只和陆择栖打了声招呼：“你们聊，我先进去等你。”

语落，多功能娱乐室的房门轻声关闭。

与此同时，陆择栖也跟着轻声吸气，如果主动讲话却被无视的人是自己，他真的会想当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从此长眠地下。

程钦显然不一般，依然像没事人一般转头，表情无辜：“刚刚那个是你室友吧，他一直都这么冷淡吗？”

“……也，不是吧。”陆择栖很想为伊里说句话，可惜脑中能举出的反例就只有对方滔滔不绝地介绍动画角色的事……这个还是不要提了。

他干脆扯开话题：“对了，你是一个人住？”

“嗯，本来不是，但现在是了。”程钦无所谓地耸耸肩，“毕竟……你懂的。”

？

我不懂。

或许是他脸上的迷茫太过明显，程钦忽然收敛了笑意，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你难道没听说吗，今早有人退赛的事。”

“应该是压力太大吧，昨天还犯了肠胃炎去医院挂水。我以为他会回来呢，结果今天天还没亮，他的东西就已经被收拾走了。”小声嘟囔几句后，程钦突然后撤，嘴角再次上扬，“虽然说是要先保密，但私下已经在选手间传开了。”

“唉，好不容易和他混熟了……”

“啊，对了，刚学主题曲那天，就是他告诉我说，看到一个B班选手跳得特别好，还会主动帮助别人，真的超级好——我这才知道了你。”

“陆老师，你真的完全没听别人说过吗？”

程钦眼型狭长，单眼皮，笑起来时总是双眼先一步弯起，像只狡猾的小狐狸，笑容总是热情得几乎与谄媚。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陆择栖却感觉仿佛有巨石沉沉压在胸口。

脑海中零落的碎片在此刻亮起出光芒，由思绪渐渐串联，拼成完整的形状。

昨天下午的练习室里，许维表情忧虑，无意间随口一提。

“你是不知道，隔壁305昨晚有个人吐了四次，估计是快考核了，紧张。”

今天在门厅分别时，林育睦欲言又止，启用含糊不清的语调。

“早上的时候，出了点事……”

而现在，程钦一脸震惊，唇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

“不是吧，你真的不知道？”

陆择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是……305？”

“嗯。”程钦又弯了眼睛，嘴角却如灌了铅似的沉沉垂下去。他似乎想要抿紧双唇掩饰，嘴角的弧度反倒显得越发僵硬，“原来你知道。”

“我还以为，你对别人的事全都不在意呢。”

陆择栖怔了一下，脊背僵直，仿佛被这句话紧紧攥住。

不在意……

在对方谈起前，他的确对此时一无所知，他很少去三楼，更从来不知道305号房住了几个人、分别是谁。和塔一起联系过，向他请教过问题的人不算少，他也根本没刻意记过他们的名字。就连同他较为熟悉的许维和林育睦，对方或无心或有意提起的那些话，也仅仅是在他脑海中划过一瞬，没能留下痕迹。

因为知道下一次见面时没办法认出来，所以从一开始就不会仔细观察对方的脸。

因为担心失败后他人所有的记忆都会像前两次一样一洗而空，所以害怕与别人产生更深的联系。

我在这个世界，真的在意过别人吗，真的试图了解过别人吗，哪怕只有一人——有个名字在心中颠荡一下，下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陆择栖忽然产生一种无力回天的失重感，压抑久久哽在喉头。

“——所以说，我房间的床空出来了一个。”程钦见他愣神，故意作出一副气鼓鼓的表情，扯回之前的话题，“你还没回答我要不要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呢！”

“咦，择栖，你要搬去哪里？”一个声音猛地出现在后方，陆择栖辨认出来者，不由感叹，为什么每次程钦说这个话题时都会被他同宿舍的人听到啊！

冉华的表情与往常并无不同，大概只是单纯对他们谈话内容感到好奇，程钦大方地伸出手：“我是305的程钦，正在诚招新室友。”

“你是305的啊。”冉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一脸坦然，“但是择栖可不能给你。”

“等一下，我是什么可以交接的物品吗？”陆择栖忍不住插话。

“唉，那真的好可惜。”程钦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即嘴角一扬，将目标转为后来的冉华，“那你呢，有没有想换宿舍的想法？”

冉华义正言辞地拒绝。

两个人的谈话变为三人，多了冉华在旁边，陆择栖无端感到有些放松。

这段对话并未持续很久，功效只在于拉长时间，过后根本不回忆不起刚刚聊过什么。

程钦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留下句“回头见”便抛下他们离开，陆择栖反倒松了口气，他发现自己仍没找到应对前者的诀窍。

冉华也在默默叹气，听语气似乎与对方早就相识：“择栖，你和他认识？”

“嗯，在A班见过。”

“这样，我俩之前都在F班，他说话一直这样，比较自来熟，我还以为是他突然缠上你。”

“……”嗯，怎么不是呢。

“对了，索朝祺呢？”陆择栖决定另寻话题，“他没和你一起吗？”

“我们打着打着，他突然被一个人叫走。我看他太久没回来，就打算先上来找你们。”

“而且。”冉华突然凑近，神秘兮兮地说，“找他的那个选手还蛮帅的。”

陆择栖：“……哦，这样。”

二人几乎无需商量，随机共同决定进入还没去过的多功能娱乐室，陆择栖记得，刚刚伊里也是进了这个房间，并未出来过。

虽然名字叫“多功能娱乐事”，内部陈设却十分简易单调，也没有什么娱乐可言，倒是有点像少年宫里的少儿活动室，里面是几个书架，上面松松垮垮地摆放着几排书籍。

旁边的阅读区由几个小圆桌组成，每个上面都摞放着相同的几盒棋盘类游戏，桌旁有零星几人，手里端着看名字就很深奥的厚书，看得很是投入，周围也有选手两人一组，摆弄着手边象棋，神情严肃，或许真的是在认真对决。

通过一身黑衣，陆择栖很容易便认出了那些人中的一个特例，伊里正松垮地坐在小沙发上，捧着一本漫画堵的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察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一向秉持着生人勿进原则的他竟然同对面的人共拼一桌，陆择栖还未来得及惊讶，冉华便偷偷戳他：“你陪我去跟伊里对面的人打招呼吧，我之前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我陪你？”陆择栖有些疑惑，在他的印象中，冉华可从来不是社恐人士。

“对啊。”冉华反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毕竟是你朋友，当然要你一起。”

哪个朋友？

陪冉华走近几步后，陆择栖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对方，目光却无意间相撞。

“原来你在这儿啊……”认出对方的一瞬间，心中的安心感像海潮漫上岸边。

虽然没有特意去找，陆择栖在和202的三人一起一层层探索时，仍然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在之前的场所里碰到过林育睦或许维。

他猜测，许维多半是在他们没进去过的ktv房，至于林育睦，他完全想不出对方会出现在何处。

“你在拧魔方啊？”冉华俯下身，指了指林育睦手里的镜面魔方，笑着搭话。

“只是随便转几下。”林育睦似乎对手中摆弄许久的物什没有丝毫留念，随意地将其递出，“你想要吗？”

冉华接下，将每个面迅速看过一遍，露出浅散的笑容，语气毫无轻视之意：“确实是随便转转。原来你不是在复原，而是打乱。”

“嗯。”林育睦平静地点点头，“你能把它恢复原状吗？”

“我的确想试试。”冉华若有所思地坐在对面，完全被手中的魔方吸引。

陆择栖也跟着坐下，在一旁无所事事。

沉默片刻，他朝旁边的林育睦搭话：“这几个之中，你比较擅长哪个？”

说的是桌面上的棋盘游戏。

“要说擅长的话……”对方明显迟疑了一瞬，随机将问题抛回，“你想玩哪个？”

看样子是已经默认了要两个人一起玩。

陆择栖沉思一会儿，在象棋、军棋、围棋等专业游戏中精挑细选出一盒五子棋。

“就这个吧。”

“……”林育睦似乎犹豫了一下，“好。”

“对了。”棋盘铺开后，陆择栖捏着一枚黑棋，状似无意地提起，“我能不能问你一些问题？”

对方朝着他不知所措的眼睛盯了好一会儿，目光疑惑：“可以啊……”

“好，我先想一下，就是，你……”

陆择栖拼命在脑海中搜刮，像一个不善游泳的人溺水前的挣扎。

我还以为你对别人的事情都不在意呢——程钦随手掷出的这句话像颗细小的石子，轻盈地激起层层涟漪，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他迫切地想从淋漓的失焦感中逃脱，同时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不能做旁观者，他要与他人产生联系，他想要更多地去了解他人。

为此，他绞尽脑汁，追逐着一闪而过的思绪。

这个时候应该问些什么呢，就那种既能加深了解，又不显得突兀，不触碰隐私的问题……

他一面落子，一面急切地抬起眼睛：“就是，你，你是猫派还是狗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