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渚外,姜曜率领方寸司请援,几乎出动全城医仙,连医官也不能幸免,前来解除铺天盖地的陀地花之雾。
医官叱道:“造出甚大阵仗,这纪桓仙君究竟费去了多少陀地花,实在奢侈。”
姜曜没心情痛惜陀地花,满门心思都牵挂在被困白鹭渚的众仙身上:早知如此,他就该劝阻少尊独自前去和纪桓对峙!
好在城内医仙成效渐显,浓雾放缓了沿河前行的进程,直到停滞,被截留在白鹭渚一带。
姜曜一行人身处浓雾后方,也就看不分明,一水之隔,白鹭渚出路的壁障已经摇摇欲坠,只待十数回合,就要倒于敌手。
蔚止言周旋于四名医仙的接踵来势间,洗魄灯芒燃尽,他仅以扇御敌,暂时未落下风。
鬼烬枝不除,医仙永不会停止攻击。就是不知道,这局面还能坚持多久呢。
纪桓如此想着,有些遗憾道:“蔚然君,纪某先行一步,恕不奉陪了。”
白鹭渚外层雾气稍淡,想是方寸司正驱除陀地花之雾。
可是晚了。
纪桓步入出处,十三股灵泽摧折之下,壁障最后的阻碍也层层消解。
他怀抱画卷,临了起意,远眺一眼白鹭渚。
时近十五,歆州月相渐盈,偌大明月伫立霄汉中。
——凸月边缘那缺省的一角,不知何时,飘然落下来一道人影。
白发碧瞳,天青衣袂飘动,似是雪白飞瀑倾倒一池碧潭。
那人悄无声息立于月下,垂眸旁观河畔争斗,银弓在握,煞气围绕,神情是水波不兴。
偏生很矛盾的,瞳色莹莹,如珠玉在里,无端添了些勾魂摄魄的意味。
惑人,又冰冷。
惊鸿一瞥,纪桓全身剧震。
灭顶的狂喜刹那席卷了他:
“……是他。是他啊!”
抛去发色差异,那人形貌与画中丝毫无差。哪怕青丝成雪,纪桓万分确认,那就是他当年遇到的魔族。
——怪不得他在画像里未曾着笔面容,因为穷尽所能,亦不能画出那人半分神韵来。
纪桓不由握紧画像,往河岸走近了。
芦花飞扬,蔚止言飒然提扇,利落地将医仙挥开。医仙们倒进浓雾深处,受陀地花之雾缠困,行动迟缓下来。
战局留出一阵空隙,蔚止言仰首回望。
目光遥遥,撞进那人眼底。
溶溶明月光,映照出幽幽的碧绿瞳孔。
那人被发现,仍不慌不忙,反之,碧瞳底泛起一丝意义不明的兴味来。
而后,缓缓抬起手臂。
他拉满弓弦,左手搭箭,锋利箭矢慢慢地,对准了蔚止言。
纪桓心生窃喜:那人在今晚出现,是又来相助于他的吗?
离弦之箭破空飞驰,箭风呼啸,伴随着煞气,直逼蔚止言而去。
近在咫尺之际,箭矢险险擦过蔚止言下颌——它穿进蔚止言身后卷土重来的医仙体内,瞬间隐没入医仙灵脉,箭上煞气尤其强悍,硬生生抽离了深植仙脉里的鬼烬枝!
银箭携鬼烬枝而出,朝下一个医仙奔去,如此往复,逼出所有医仙体内的鬼烬枝。
鬼烬枝掉落雾中,四医仙灵台煞气散尽,只是受鬼烬枝损害已久,灵识一时无法恢复,纷纷昏睡过去。
怎、怎么会?!
纪桓今夜第一次失态,震骇不已地看向那人。
那人一步一步踏空而下,细看,是副异域面相,高鼻深目,唇色鲜活,眉眼夺目得近乎浓烈。
——令人过目难忘,恰是惊雷破空,美得近魔近妖,见之危险,却不免叫人心旌摇曳。
他却对纪桓视若无睹,径直朝蔚止言而去。
待站定了,勾唇一笑,颜色亦凛然:“多年未见。”
他道:“云澜三府主。”
蔚止言唇角微扬,隐隐笑意看不真切,只问他:“为何用这把弓?”
“咦,”那人半真半假地困惑道,“你把它带来,不正是让我来取吗?”
“说来我需好好谢你,替我将原本的断弓修复原状,是以给你个惊喜。”
他抚过银弓:“你看,可还满意?”
“那支箭若换个方向,”刺骨箭风犹在侧,蔚止言真诚道,“不是直扑面门的话,便完美无缺了。”
那人挑眉轻笑,碧瞳现出一丝愉悦神采。
蔚止言望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忽道:“你是如何来这里的。”
“……嘘。”
那人避而不答,道:“与其同我叙旧,不如先解决眼前事吧。”
“凭你如今之力,应付得来对面么?”他问。
蔚止言瞧他不打算再出手的架势,口吻一下子严峻起来:“难道你竟要作壁上观?”
那人回以微笑:“那么,就当我在旁勉励你吧。”
“当真狠心至斯?”蔚止言还是难以相信。
那人好整以暇:“神魔殊途,我不落井下石,且替你拿去鬼烬枝,已是大发善心了。”
纪桓怎样也想不到他们相识,语气近乎熟稔,一来一往谈论如何对付他!
再等待不得,上前挡下那人视线,抢白道:“你可还记得吗,当年逢魔谷捉去仙人狱的神仙,最后一个被你放走的,就是我啊。”
那人侧目,碧绿眼眸打量过他,回忆了片刻:“……我道是谁。”
“你这个神仙,”那人果然还记得,纪桓欣喜难抑,就听他道:
“真是荒诞啊。”
纪桓笑容僵在脸上。
“我一时兴起救了个神仙,而后他回到仙界,杀害不少同族,为保全己身,将罪名嫁祸于魔族。”
那人无甚表情,淡淡道:“你是想同我说这个么?”
“不、不,不是的!”
纪桓唯恐那人心生误会,急切地撇清:“逢魔谷不复,我担心你身陷不测,这才筹划前去魔界寻你,绝非蓄意构陷!”
“当年救命之恩,我至今未能忘怀,”他展开画卷,在那双碧瞳审视下,亦是展开数百年痴念,“我只是……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啊。”
“是么。”那人露出了悟之相。
“那就可惜了。”
他看着纪桓,笑了起来:“因为你报恩的方式,我很不喜欢。”
“更不消说,我不需你的报恩。”
那笑意如寒刃,冻住纪桓全身血液,一时怔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啊?”
“难道我那时没有说么?”
“救你只是因为,”笑意越深,那人面容愈发惊艳,吐出的字句刻薄,“无趣啊。”
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纪桓铭记四百余年的恩情或念想,对那人来说,不过是随手放了个逢魔谷抓来的小神仙。
仅此而已。
“那你今夜又为何会来?!”纪桓心头剧痛,连退几步,咬牙问道。
那人答:“多年前落下一把弓,有人替我补好了,前来道谢而已。”
“嗯?不是来助我一臂之力的吗?”蔚止言适时补充道。
那人被他的不要脸气笑了:“看在弓的份上,算是吧。”
纪桓脸色刷然苍白,所念化为泡影,他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不如全都毁掉好了。
神色变了几变,雾气中的鬼烬枝疯狂舞动起来。
蔚止言首当其冲。
银弓主人眼色稍沉,抬了抬手指。
那银色箭矢遂驱开浓雾,鬼烬枝以低微煞气为食,然而在如此强烈的煞气前,只能偃旗息鼓。它们被银箭所挟持,团团缠绕在箭身上。
“此事因我而起,就由我与你作个了断。”那人对纪桓道。
不等纪桓回应,银箭呼啸而至。
仍然如同那年带他走出绝境般,箭光璨然,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换成了他的胸口。
银箭穿胸而过,融成一片星芒,原本环绕箭身的丛丛鬼烬枝,悉数涌入纪桓灵脉里。
荒废已久的仙脉里充斥着鬼烬枝,缕缕煞气暴烈地吞噬仙脉,将十三股灵泽冲击得脱离了他的掌控!
纪桓仙根早就不稳,无法承受鬼烬枝对仙脉的反噬,眉目被痛楚扭曲,险些站不住脚。
他凭借鬼烬枝夺取修为时,亡命于他手的神仙也这般痛苦吗?
随着十三股灵泽逸散,夺来的修为逐渐流失。
纪桓心知,这次他真的快死了。
强撑着身体,痴痴望着那人:“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忍受体内火灼的痛意,尽全力将字句说得完整,“死在你眼前,我……也算得偿所愿。”
“是吗?”
那人几乎笑出了声。
“你知我是何名姓?来自何处?还是说,你知我为何成魔,为何觉得无趣啊?”
迎着纪桓茫然情态,他笑得益发深刻:“你看,你一概不知。”
“你痴迷的,不过是道臆想出来的妄念。”
他笑面依旧,收起银弓,冷酷地道出:
“是那幅画啊。”
纪桓瞳孔骤然凝成一线,脸上血色尽褪了去。
惨淡眼珠看了看那人,又回到怀中视如珍宝的画像上。
画中人碧瞳莹莹,朝他浅浅地笑。
他终究死于那双碧瞳的注视里。
操纵鬼烬枝之人死于鬼烬枝反噬,仙脉彻底毁灭,在鬼烬枝煞气焚烧下,怀抱着画像,同归于尘土。
终焉之时,浓雾散去。
陀地花之雾解除,姜曜率领众人赶来,方寸司官兵有序前往医馆,只余姜曜数人驻守河畔。
岸边四位医仙昏倒一地,被医仙带去治疗,另一旁,衰败的鬼烬枝里飘出一星余烬。
像是哪副画卷的残页。
姜曜寻见蔚止言,万幸不见少尊受伤,仍愧疚难当,大有请罪之势。
“姜曜来迟,望少尊责罚!”
“无事,小曜不必自责。”蔚止言安抚道。
回头一眼,此前那人所在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唯剩一把银弓悬停半空。
“小曜,你们来时路上,曾遇过身有煞气之人吗?”
姜曜:“不曾,所探煞气尽出于白鹭渚上。”
“这样么。”
“少尊此问,莫非纪桓还有同谋?”
“不,此事尽是纪桓一人为之。今夜他急于出逃,不慎被鬼烬枝所噬。”
蔚止言三言两语交代完因果,其后拾过银弓,笑了笑。
绝口未提第三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