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清脆的足音在寂静的空间内层层回荡。
少年一步一步踏在坚实的阶梯上,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唯有这看不见尽头的长梯泛着稀薄的光,为他指引着前路。
每往上踩一步,被离开的台阶便被一点一点切割成细小的方块,然后分解,然后消失——
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去路。
黑暗模糊了时间的概念,记忆之森被蛮荒的黑暗封存。
长梯的尽头处,一人静默而立。
看清那人的面庞后,少年不由地后退一步,却一脚踏空!
光和人影消失了,他沉进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
.
伊瑞恩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沙滩上。
鼻翼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烂的咸腥味,像是被污染严重的海水才会散发出来的,熏得人几欲作呕。
浪潮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退去,伊瑞恩知道若自己再不起来,那股污黑的海水迟早要打在他身上。
但他实在是倦极了,身体没什么力气,脑袋也晕乎乎的,甚至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视野上方是一片血红的天空,被落日余晖浸染的云彩轮廓也呈现出艳丽的赤色,如同灼灼燃烧的火焰。
地平线上,在那海天交界的地方却不见残阳,唯有昼与夜的分界线格外清晰。
——黄昏,逢魔时刻。
伊瑞恩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紧接着暗自嘲笑自己的无聊幻想,他决定再休息一会儿,等体力恢复些便离开这里。
冷不丁的,他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僵硬地把视线移向海边的天空。
就在这瞬息间,那道远在天际的昼夜交界线竟窜至眼前,远方的大半个天空及海洋都已被黑夜吞噬。
但是……
那哪里像是黑夜降临的样子?
那条清晰的界线,根本不像是昼与夜的分割线,而是……光明与黑暗的分界!
伊瑞恩现在正处于光明的世界中,即使天边不见落日,依然霞光万丈,而分界线的那头则是黑暗的世界,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漆黑幕布正朝他迅速逼近,幕布遮蔽了海洋、天空和尽头的残阳,里面除了深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东方的天空仍铺染着血色的余晖,而西边的整个世界却早已被漫溢的黑暗吞没。
伊瑞恩眼睁睁地看着离自己不远处的大海及上方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被迫近的黑暗吞没,最终遁于无形。
黑暗自海洋的彼岸而来,却比他见识过的海啸、风暴等自然灾害具有更加毁天灭地的威力,简直就是……世界末日的降临。
每靠近一些,黑暗带来的压迫感就在加倍暴涨。
他瞬间忘记了身体的疲倦,几乎是从沙滩上蹦起来,不要命似的往反方向逃跑。
然而黑暗蔓延的速度比他快得多,没多久,伊瑞恩便绝望地发现黑暗已骤窜至他的身旁。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看清楚黑暗原来是由一团团混沌般的黑雾构成的,似乎越往深处便越浓稠。
伊瑞恩苦笑自己还有心思观察这些,下一刻,黑暗便捕捉到了他,如同野兽般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吞入腹中。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
就像有无数只细微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身体,啃噬着他的每一处血肉,全身疼得要炸裂开,灭顶的痛苦几乎要将他逼疯。
所幸疼痛只是一时的,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浑浑噩噩,仿佛在虚空中漂浮。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从哪里听见了不知名的哭声,听着却又像是笑声,也许那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喊叫,脑海深处似乎住进了一个人,有个疯子在疯狂地尖叫,刺耳尖锐的声音让神智濒临消失的他也为之一颤。
眼中的色彩在飞逝,似乎有成千上万幅画面在飞快地闪过。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席卷一切的黑暗中,他的意识慢慢滑入了虚无的深渊……
……
再次清醒时,伊瑞恩第一反应是弓起身子,趴在地上不停地干呕。
黑暗侵袭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的体内,他的大脑被灌注了大量不属于他的情绪,浑身也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洗刷了一遍,每一道神经元都在隐隐作痛。
他痛苦地干呕着,却压根吐不出什么东西。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仍疼得让人窒息。他只好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却换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冷汗浸湿了额头,汇成细细的水流,扑扑簌簌地滴落下来。他一边干呕一边咳嗽,直到眼前阵阵发黑,胃液都快被吐出来了,浑身虚脱无力,那些难受的感觉才如潮水般缓缓褪去。
伊瑞恩眼眶干涩得厉害,脸上爬满了液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狼狈地抹了一把脸,支撑着无力的双腿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耳边回荡着浪潮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仍在那片被污染的海滩上,他抬头往大海的彼方望去,这一次,海平面上终于露出了残阳的半个影子,那道令人心悸的分界线并没有出现,仿佛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再在沙滩上久留,拖着疲惫的身体,朝着与大海相反的方向离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有一刻钟,也许有一个小时,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每一分一秒都如同世纪般漫长。
身后海平线上的落日仍是那般大小,没有丝毫变化,时间就像是被固定在了这一刻。
他终于进入了离海边最近的一个小镇。
沿着错落的山阶小道而上,道路两旁尽是五颜六色、错落有致的房屋,几乎每家每户都在门窗上挂着精致的花藤。
奇怪的是,他从进入这个小镇以来便没有见到第二个人,这里太安静了,确切来说,是一片死寂,死寂得仿佛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城。
伊瑞恩停在一个小广场上,广场中央的喷泉没有关,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唯有水流碰溅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微微蹙眉,盯着水池中央的阿波罗雕像。
他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他记得小镇繁华时的样子,记得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影,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喂过白鸽,记得自己曾坐在喷泉边的石阶上低头摆弄着一个小物件,悠扬的钟声自远方响起,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张浸满柔情的面庞……
那个人是谁?他想不起来……
他的思绪很快被别的东西打断,目光所及之处,天际线隐隐泛着黑光。
又来了。
伊瑞恩闭上眼,在心里默念数秒,再睁开。
果不其然,就在这短短一瞬,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已经迫近头顶。
他露出一个惨笑,终于面朝黑暗,放弃抵抗,坦然接受它的洗礼。
一瞬间,锥心刺骨的痛感再次席卷全身,视野很快被纯粹的黑暗剥夺。
他又一次听见了嘈杂的声音,那又像是一场从灵魂深处爆发的绝望哭喊,悲痛的、压抑的、意味不明的言语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一股庞大而汹涌的情感涌入了他的胸腔,他分不清那是来自自己,还是其他人的,那些如同积淀了数百年光阴般的厚重情感把他淹没了,他感到溺水般的窒息,胸口犹如被沉钝的重物狠狠击中,随即化成尖锐的利器钻绞入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太疼了,疼得简直是人间地狱。
伊瑞恩自认为活了两个世纪,人世间再没什么大风大浪是无法承受的,但这一刻他却承受不住利剑一样朝他扑过来的汹涌情感——那太多了,太可怕了,也太痛苦了。剧痛让他心神俱裂,这片黑暗终于令他深深地畏惧,他想逃离却无能为力。黑暗蚕食着他,折磨着他的神智,痛感早已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他宁愿就此死去……
——比死亡还要痛苦,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一瞬间,他突然隐约领悟到这片黑暗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最终,在意识彻底陷入虚无前,他似乎在黑雾最深处看见了……人的影子?
……
再次醒来时,伊瑞恩发现自己仍躺在那个广场上,后背硌着坚硬的水泥地,中央喷泉水声激荡。
经过一段漫长而痛苦的休整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暗残留的感觉让他头疼欲裂,只能扶着墙砖慢慢地走。
这一次,那条界线堪堪停在小镇边缘,原本是大海和沙滩的地方已被黑暗吞噬,头顶的天空却仍映照着霞光——就像把两副截然不同的场景拼接在一起,眼前的画面诡异而生硬。
无人知晓黑暗将在何时再次降临。
突然间,伊瑞恩捕捉到小巷里掠过了一个人影。
这座死城有人!
他连忙追上去,拐出巷道,那人的背影出现在他眼前。
“前面的人!”
他喊了好几次,那人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脚步一直不曾停下。
他只好小跑过去,扯住了那人的披风。
“咦?”
转过身来的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拥有一张相当俊秀的面庞,金色的发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做工精致的黑披风下穿着银灰色西服套装,双手戴着皮质的白手套。
“Giotto?”伊瑞恩自然而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双橘红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你认识我?”
不认识……吗?
伊瑞恩收回拉住男人披风的手,微微垂下头。
遗失的记忆拼图似乎被填补上了一块。
“这儿已经很久没出现过陌生人了。”金发男人露出友好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伊瑞恩。”他回答,“伊瑞恩·斯佩多。”
“斯佩多……”低喃着这个名字,Giotto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拍了拍伊瑞恩的肩膀,“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我的同伴。”
“还有其他人也被困在这里?”
“嗯……准确来说并不是困在这里,”Giotto带着伊瑞恩熟练地穿梭在复杂的巷道中,“而是我们本身便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合理……
但他一时半会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伊瑞恩抬头看着停在小镇边缘的分界线:“那个是……?”
“那是……以绝望之炎构筑的黑暗世界。”金发男人脸色微微一凝,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你不会想体验它的,瑞恩。”
伊瑞恩默默收回了视线。
Giotto说得没错,可惜他已经体验过两回了。
那样刻骨铭心的绝望,想必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
金发首领停在了一扇红漆木门前,他轻轻叩了叩门,很快屋里传出一个温柔的女声:“请进。”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伊瑞恩想或许是Giotto那位温柔贤淑的妻子。
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过分空旷的大厅,空旷到什么程度呢——整个大厅除了中央的一张大圆桌和围着圆桌的座椅外,再也见不到其他家具。屋子里没有一扇窗,四面都是墙,除了角落处有通往第二层的狭窄楼梯,整个房间处处透着压抑的感觉。
但围坐在圆桌旁的人嘈杂的说话声让这份压抑感降低了不少,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在Giotto进门的那一刻,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Giotto。
伊瑞恩看清了那些人的脸,竟都是他在这两百年间多多少少打过交道的。
“你回来了,Giotto。”一位眉眼温和的女性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基里奥内罗家族初代首领——谢匹拉夫人。
伊瑞恩在心里默念出这位女性的名字,他对这位夫人可谓印象深刻,外表典雅而高贵,拥有比任何超能力者都要强大的预知能力。尽管初代时期跟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被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双眸注视着,他就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自动暴露在这位夫人面前,无所遁形。
“为了遣散镇上的居民来不及逃跑……真像你的性格。”一名红发男子用责怪又无奈的眼神看着Giotto,“那滋味不好受吧?”
彭格列初代岚之守护者,Giotto的左右手G,伊瑞恩对他倒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个G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跟伊瑞恩记忆中最后见过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天差地别。
“别数落我了,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