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惊醒我的爱人,让他自己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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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屋子里摆满了各式挂钟,有些年月的木桌和长条椅子掉落了斑驳的油漆,一盏高脚油灯放在靠窗的桌台上,那里坐着一个埋头工作的中年男人。片刻后,他摘下眼镜,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将手中的怀表递给等候多时的青年。
“好了,年轻人。”
“谢谢您。”青年接过放入衣兜中,他有一头相当漂亮的金发,在透过窗户的余光下熠熠生辉。
“这只表已经用了好些年头了吧,不考虑换一个?”钟表店老板问道。
青年摇了摇头:“这是我一位朋友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听说我要进城,便拜托我来试试能不能修好。”
“难怪。”钟表店老板没再多说,最后叮嘱道,“让他注意点,别再摔了。”
“好。”
青年出了钟表店,一名红发男子正从对面的面包店里出来,二人打了个照面。
“Giotto。”那人语气熟络,“都搞定了?”
“嗯,回去吧,G。”
Giotto笑了笑,二人并肩往城外走去,因为家族位于城郊的新基地还未修缮完工,他们还得从驿站坐马车回农村的旧基地。
这里是巴勒莫的新城区,作为最重要的首府,自然比其他地域更为繁华。由洁白石子铺就的道路宽广而平整,足够容纳四五辆马车并驾齐驱,无数气派非凡的建筑沿着大道蔓延开来,街边商店的橱柜上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即使是在燥热的午后,路上的行人和马车仍络绎不绝。
“蓝宝那家伙该满意了,我可是跑了好几条街才给他买到他想要的糕点。”G小心翼翼地将装着糕点的纸袋护在怀里,语气极其不耐烦,“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还不是你惯出来的?”Giotto打趣道。
“……我才没惯着他,只是不想听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而已。”红发青年抽了抽嘴角。
Giotto微微笑了笑,不欲戳穿自家左右手的口是心非。
二人正说着话,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
Giotto和G对视一眼,拨开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来到事发地,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大爷仰面摔在地上,那姿势看上去像是被人踹倒的。
“死老头,你是不是故意碰瓷我家少爷?!”
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男子正指着老大爷破口大骂,他身旁站着一个比他年幼几岁的少年,正一脸嫌弃地用手帕擦拭自己的衣袖,二人的服饰都很华丽,一看就是贵族出身的孩子。
“对不起,大人。”老大爷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唯唯诺诺道,“我……我实在是太饿了,眼睛发昏才没看到两位大人……”
“这人身上什么味道?真恶心!”那位小少爷似是被熏着了,捏着鼻子皱眉又退远了些,“城里怎么还有乞丐,上周不是才把他们全赶出去了吗?看来那帮警察没好好做事啊……”
老大爷浑身一震,哀求道:“别……别把我赶出城外,我的……我的儿女都在城里……”说着就要扑上来抓住少年的裤脚,却又被他的仆从一脚踹开,狼狈地趴在地上,仔细看手掌还磨破了皮。
G看得火冒三丈,正准备上前给老大爷出头,却被Giotto拦住了。
“Giotto?”G不解道。
“再看看。”Giotto面沉似水,眸中思绪不明。
“滚开,别再用你的脏手碰我家少爷!”小少爷的跟班不耐道,“你儿女都在城里?那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谁有心情管他的破事!”少年厌恶地瞥了老大爷一眼,“老头,别让我再看见你!我们快走吧,加帕斯,我还得去换一身衣服,不知要耽搁多久……我好不容易约到阿比盖尔小姐,可不想第一次约会就迟到……”
“听见没?自己乖乖消失,否则就等着警察来抓你吧!”名为加帕斯的男子恐吓道。
“哦对了……”
少年似是想到什么,离开的脚步又折返回来,老大爷还倒在地上无力起身,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晃了晃,便看见一块质地很好的亚麻手帕被丢弃在他的面前,属于王室定制的徽章印在手帕的右下角,紧接着他听见少年奚落道:“这上面沾了你的脏东西,我可不要了,看你可怜,给你拿去变卖,说不定好几年都不用出来乞讨了……”
说完,少年跟他的小跟班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围观的群众纷纷散去,Giotto这才上前去把老人扶起来,和G花了点功夫把他安置好。
“Giotto,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回去的路上,G气道,“那种目中无人的贵族少爷太可恨了!不教训他一顿没法解气!”
“我认识他,G。”Giotto说,“之前在宴会上见过一面,他是斯佩多家的二少爷。”
“……斯佩多?”
“嗯,那个少年,是戴蒙的弟弟。”
那次宴会上,Giotto一直在跟戴蒙和艾琳娜交谈,与少年并无交集,直到最后宴会结束,戴蒙叫他的弟弟一起离开,他才注意到坐在角落吃东西的少年。那孩子长相与戴蒙有三分相似,带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稚气,笑起来时还有两个略显乖巧的小酒窝。
原以为戴蒙跟他们志同道合,他的弟弟也该与他一样,没想到他私底下却是这副模样……
G“啧”了一声:“就算那是D·斯佩多的弟弟又怎样?彭格列的目标之一不正是要指正这些堕落的贵族吗?”
Giotto沉默了一瞬:“你也听说过三年前那件事吧?”
听Giotto这么一说,G也安静下来。
三年前,斯佩多伯爵的弟弟在宫廷舞会上得罪了某个权势滔天的新贵的儿子,那名新贵背后有当时西西里第二大黑手党布法利诺家族撑腰,他便指使人绑架了斯佩多家二少爷。但仅隔了一个晚上,斯佩多伯爵便亲自来到了弟弟被绑架的地点,救出人质的同时把当时驻守在那儿的黑手党屠戮得一干二净,其中包括布法利诺家族首领的侄子。不久后,那名新贵也被国王剥夺了爵位,全家流亡到边境之地去了。
这件事错因在谁无从考究,但自那以后,整个王国的上流阶层和地下世界的人都知道,斯佩多家二少爷跟他的哥哥一样,都是不可招惹的存在。也正是因为这件事,Giotto和他的家族成员们对于接收戴蒙为雾守还心存着几分顾虑。
“据说戴蒙很宠他这个弟弟,要是我们找了他弟弟的麻烦,说不定今后戴蒙会对我们心存芥蒂。”Giotto脸上若有所思。
“真麻烦!”G脸色更难看了,“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弟弟?”
“算了,这位小少爷也不算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Giotto叹了口气,“没必要因此跟我们的新雾守闹得不愉快……”
·
他们再次见到少年时,是在家族的新基地里。
戴蒙这次不知为何带了他的弟弟前来,还要求让他一起参加家族会议。
“他不会泄露机密的。”蓝发青年的态度不像是有留给他们任何商量的余地。
Giotto对此颇感头疼,只能默默祈祷他的弟弟不会惹出乱子来。
所幸整个会议期间少年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位子上,温顺的模样仿佛那天他和G撞见的才是他的假象,惹得Giotto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无意间发现戴蒙的视线偶尔也会隐晦地落在身侧的少年身上。
这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斯佩多兄弟之间看上去很和谐,Giotto心中却无端升起了怪异的感觉。
让他感到奇怪的点在于戴蒙,超直感能让Giotto比常人更容易分辨一个人的真实情绪,他的雾守虽然一直面带微笑,但看向少年的目光却不太像是一个疼爱弟弟的兄长该有的,那里面不包含一丝一毫的温柔或宠溺,甚至冷漠得仿佛在看一个外人,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明的失望之色。
随着会议进行到尾声,戴蒙眼中的负面情绪愈来愈明显,几乎到了不需要超直感、连任何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都能察觉出来的地步。
他的弟弟是做错事惹戴蒙生气了吗?Giotto心想。
他感觉到戴蒙今天带他的弟弟来家族基地是事出有因,但少年毕竟是外人,他也不好过问兄弟俩之间的私事。
正午,金色的阳光从宽敞的窗口洒进首领办公室,一片明亮,木质地板上映着二人被拉长的影子。
“……就按你说的办吧,Primo。”
戴蒙漫不经心地瞄了几眼纸上的内容,把文件扔回桌面,语气平淡得听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好。”
Giotto提起笔在落款处熟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笔迹漂亮又优雅,再盖上首领专用徽章。完成这一切后,他双手交握置于桌上,做出放松的姿态。
“我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会阻止我放弃这一次壮大家族的机会。”他好奇道。
“按我的性格?”戴蒙暧昧不明地笑了笑,“传言中那个狡猾奸诈、冷血无情的斯佩多伯爵吗?”
“狡不狡猾我不知道,斯佩多伯爵之名能让战场上的敌人闻风丧胆,这点倒是人人皆知。”
金发首领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他知道他的雾守并不介意别人这么评价他,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们意外发现这位斯佩多伯爵比想象中好相处得多,虽然偶尔在家族事务方面与他们意见不合,但他并不会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态度,往往都是处于妥协的一方。不管在公事上还是私底下,大家与他的关系都还算和谐,慢慢地也就真心把他当做同伴了。
也许除了他弟弟的事情以外,戴蒙在各方面都还称得上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的确觉得你的某些决定很愚蠢、很天真……”
面前的人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毫不掩饰他的不屑与轻蔑,Giotto不觉得有多意外,他的雾守果然还是对他行事作风心存不满,但坦诚相告总比憋在心里好。
“……只是我也很好奇,完全遵循你意志发展下的彭格列,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蓝发青年的话语显得意味深长,脸上也浮现出某种让Giotto读不懂的情感。
“谢谢你,D。”Giotto真诚道,“你的支持对我来说很重要。”
戴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从座椅上起身:“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诶,等等!”Giotto忙叫住他,“你忘记我跟你说过的,今天是蓝宝的生日吗?和你弟弟一起留下来给他庆生吧!”
戴蒙放在门把上的手顿了顿。
“不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真的不考虑一下吗?”Giotto有些沮丧,“蓝宝说希望今年能跟所有家族成员一起过一个生日呢,难得阿诺德也答应了要过来给蓝宝庆生……”
“哦?孤高的云守大人也来?”戴蒙似乎被重新激起了兴趣,“怎么刚才的家族会议不见他出席?”
“他的性格你也知道,十次家族会议他能参加两次就不错了。”Giotto语气显得无比幽怨,“但阿诺德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今晚他一定会来的。”
“是吗?那我也勉强留下来吧。”戴蒙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正好我心情不爽,想找个人发泄一下。”
发泄?就是打架吧?
深谙自家雾守脾性的Giotto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得搬出阿诺德才能说动他,不过……
“心情不好?遇到什么问题了吗?”Giotto关切道,“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算是吧。”戴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想,我的烦恼应该没有人能帮我解决。”
·
“哗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惊得众人纷纷往声源处望去。
蓝宝脸色铁青,一屁股从沙发上蹦起来,一头冲进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痛苦的呕吐声。
“怎么回事?”G刚给下属安排好了工作,一进门就见到这一幕。
众人把视线投向沙发上坐着的另一个少年,他的发色是与戴蒙一样的靛蓝,此时他双手捂着脸,肩膀正剧烈地颤动着,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过了一会儿,蓝宝面色苍白地从卫生间出来,嘴唇颤抖地指着地上被摔碎的瓷杯:“杯子里……有一只毛毛虫!”
“毛毛虫?!”G诧异道,“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