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屹一走,应南嘉爬起来又去了趟浴室。
她洗去了潮湿跟泥泞,换了件内衣,将睡裙丢进洗衣机里。做完这一切,才重新回到卧室躺下。
一夜未合眼,又经了刚才那么一遭,她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等到醒来时已经下午五点。手机静音扔在床头,她拿起一看,有徐锦的三个未接,还有微信消息,翻开,是她问应南嘉今天不去店里了吗?怎么联系不上她?什么情况?
应南嘉给她回了微信。
说没什么事,只是睡过了。
然后放下手机去洗手间,准备收拾过后赶去店里。
站在洗漱台前的那一刻,应南嘉动作陡然顿住。
早上五点那会儿她又困又没力气,匆匆冲洗了身下的狼藉就去睡了,根本没来得及细看。直到这会儿站在镜子前,她整个人都怔愣住。
镜中人身上的吊带睡裙挂在两侧肩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纤细锁骨,以及前胸后背大片莹白细嫩的肌肤。然而此刻,那些原本该素色无暇的皮肤上布满了红色的吻痕,或深或浅,从脖颈到肩头再到后背……不难想象,始作俑者是怎样用唇舌一寸一寸地在她身上丈量过。
应南嘉气得咬牙,镜中人的脸颊上却浮上了淡淡胭脂色,眼角眉梢含着春情。这样的自己过于陌生,应南嘉别过头,不愿再看。
洗漱完后,她给徐锦回了通电话,说临时有事,这几天不去“孤岛”了。徐锦追问为什么,应南嘉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实在是实话说不出口,如果不是五月份的天气不允许,她甚至想穿着高领衣服出门。
挂了电话,应南嘉在心里恶狠狠地问候了姓李的一通。接下来的一连几天,她窝在公寓里连门都没出半步。
直到一周后的下午五点多,徐锦打来一通电话。
她说:“你快递寄到店里来了,我帮你签收了啊。”
应南嘉闻言疑惑问:“什么快递?”
除了给店里买的东西,她一般地址都写的是公寓。
并且她不记得自己最近有寄东西到店里。
电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声响,然后才听徐锦说:“不知道。一个纸盒子,鞋盒一半那么大吧,上面什么都没写,看样子里面还有一层包装……你自己买的你不知道啊?”
应南嘉还真不知道。
她想了想:“你先放着吧,我等会过去看看。”
徐锦说:“行。”
……
应南嘉到店里的时候,给他们三人一人带了杯奶茶。
徐锦迫不及待地接过,取了自己惯常的口味扎上吸管嘬了口,满足道:“奶茶续我狗命……哎对了,快递在吧台,喏,这个。”
她递过来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盒子。
应南嘉接过,又确认了一遍收件人姓名,确定是她的姓名后,这才拿过段述递过来的剪刀拆了开。
纸盒里还套着一个纸盒。
不同的是,要精致的多,古铜色的盒面上烫印着金色的品牌logo,低调奢华。应南嘉手上动作顿了下,稍一犹豫,直接打了开来。
里面是只银色手镯,灵蛇造型,首尾相接又错开,是个活的圈口。蛇身镶嵌着一连串熠熠闪光的钻石,整体华贵精美,璀璨夺目。
这款手镯应南嘉曾经也想入手,不过当时才新发售,风很大,需要等货,她便买了别的款式,后来也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却没想到它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眼前。
徐锦惊得嚯一声,奶茶都顾不得吸了,凑过来趴到跟前:“卧槽姐妹,你终究还是入手这款了啊?!”
应南嘉没回答,抿唇看着镯子,她已经猜到是送的了。那人给出的理由是“那条手链不适合你”。
她浅吸一口气,阖上包装盒,原封不动的将其放回吧台。
徐锦抗议:“就放这儿?别了吧好几万呢,万一丢了……你要不放你车上等会儿直接拿回去,店里人多,不安全。”
应南嘉说:“没事,先放着,下班我带回去。”
徐锦“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就是不忘回身叮嘱段述,让帮着留意着点。段述一口答应。
应南嘉一周没过来,索性也就留下帮忙。
因为是周内,店里人并不多,偶尔帮忙送杯酒,其余时候也没什么事。四个人都坐在吧台里面,看起来乱糟糟的,而且有她跟徐锦在,李青多少有些不自在,连手机都不怎么敢看,应南嘉干脆拉着徐锦俩人去了休息室。刚坐好没多久,应南嘉微信电话就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看了眼,远山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应南嘉接通,开门见山问:“什么事?”
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她面色骤然一沉,粉唇抿得死死的,隔了会儿才掀开,冷着声问了句:“在哪儿?”
待那头回答之后,她“嗯”了一声,径直挂断了通话。
如果说两分钟之前,还没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应南嘉的表情神色是放松慵懒甚至称得上是和煦,总之心情挺不错的样子,然而在这个电话之后,她整个人都冷了下来,眼角向下,嘴唇绷紧,眉心几乎拧到一起。
徐锦忙问:“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应南嘉沉吟许久,说:“应旭烽住院了,中风。”
“我去!”徐锦登时坐直了身,瞪大眼睛问:“没事吧?”
“不知道。”应南嘉垂下眼,指尖抽搐了下,语气始终淡漠:“应唯青说,他在医院,想见我。”
-
应南嘉是三个小时后到的医院。
她谢绝了徐锦想陪她的好心,坚持自己一个人过来。
进了大门,她将车停在院内停车场,没着急进去,走到一旁花坛边上点了根烟抽着。
她身上穿了件浅蓝色圆领衬衫,衣袖挽到了手肘上,整个小臂露在外面,夜风一吹,丝丝缕缕的凉意拂过肌肤,有些冷。应南嘉稍蹙了下眉头,却也没动。直到香烟燃到尽头,她才不紧不慢地将烟头按灭扔进垃圾桶里,从包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含进唇间,走进住院部。
问过护士,神经内科的VIP的病房在10层最尽头,应南嘉一路过去,嘴里的小颗水果糖才融化不到一半,她就已经站在了病房门口。
房门此刻半开着,留出了一道三四十公分的缝隙,从外往里,能清楚看见应旭烽在病床上躺着,母子二人围坐在他旁边。
应南嘉指关节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才不轻不重的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声落,里面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房门被拉开,应唯青侧出半个身来,看见是她,明显愣了下,才挂着笑:“姐,你来了,快进来,爸一直念叨着你。”
他后退一步,将门彻底拉了来。
应南嘉没接话,沉默着走进去。
病房挺大,但不是套间,一进门是个电视和茶几沙发,沙发后隔着一条能过人的过道,后面就是病床和旁边一张供家人或护工休息的陪床。许曼青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水果刀削苹果。
应南嘉淡漠的视线从她身上划过,半秒也没停留,定格在病床上的男人身上。
她罕见的怔愣了瞬,随即紧紧皱眉。
倒不是她心绪有多起伏不定,实在是,她第一眼没能将病床上那个口歪眼斜、头发剃光的人跟应旭烽扯上关系。
她有好久没见过她所谓的父亲了,粗略算一下,大概有三四年之久。记得上一次碰面还是在南仪墓前,也不知道他那时怎么就突然良心发现,拿了束花去祭拜,不巧正遇见应南嘉和南轩。他被南轩冷嘲热讽了几句,气急败坏的扔下花束便离开了。他走之后,向来文质彬彬的南轩气得用“品行低下”四个字形容他。
应南嘉对此不置可否。
话题扯远了。
总之,那时候的应旭烽品质如何先不说,身体起码是健康的。如今几年未见,竟成了这副样子……
应南嘉心里要说没触动是不可能的,她有些感慨,有些同情,甚至有些伤悲,但同时还有一股心头郁气发泄后的爽利……很复杂,也很矛盾,她说不清,却感觉到鼻腔和咽喉都被这股道不明的情绪堵塞住了。没来由的觉得这间病房像是一个巨大的无氧舱,让她连喘气都觉得憋闷。她手指捏紧了包带,指甲抵住掌心很掐了下巴,才不至于让自己表情失控。
应南嘉调整好心神,走近病床,略过其余两人,一副旁观者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躺在那里的人:“叫我来做什么?”
中风让应旭烽嘴舌歪曲僵直,他眼皮颤颤眨着,半晌却连囫囵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几声“咿呀呃”之类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应南嘉看着,眉眼低垂,带着轻微的怜悯。
一旁,应唯青忙接话:“姐,爸想你,叫你来是想看看你。”
应南嘉闻言,抬眸瞥他一眼,似乎是诧异他能够从他爸咿咿呀呀的音节里解读出这么一句话来。很快,她又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应旭烽。
她姑且当应唯青说得是真的。
略一颔首,淡声道:“看过了,然后呢?”
这一声宛如一把刀,刺破了病房里虚假的父慈女孝的场面。
应旭烽停止哀叫,下一瞬,不断颤动的眼皮底下涌出了浑浊的泪水,神情戚戚的看着应南嘉。见状,许曼青从旁边病床上站起身走过来,不偏不倚挡在应南嘉身前,她柳叶眉拧起,抬手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扯过纸巾,动作轻柔的替他擦拭掉眼泪,满脸心疼又不得不一副隐忍低姿态的模样对应南嘉柔声低斥:“南嘉,你爸爸都这样了,你就别再气他了。”
应南嘉眉梢一挑,神态睥睨:“我气他什么了?”
她眸底暗含着碎光,多余一句话都没说,静静看着她唱独角戏。
许曼青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呼吸一滞:“南嘉,你……”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咬住唇,转回身一脸委屈地看着应旭烽。
这些年应旭烽想必将她养的极好,她一副富太太做派,保养得当,皮肤白皙光滑,脸上淡淡的纹路不仅不显苍老,反而带着人到中年的独特韵味……半点看不出是个没上几年学ktv陪酒出身的第三者。
应南嘉恍然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八点档狗血剧的拍摄现场,她突然觉得今天这一趟着实来的多余,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姐,你别这样……”应唯青说。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做出一副劝架姿势,明明应南嘉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他却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后轻拽了拽。
陌生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应南嘉脑内维持着冷静的那根弦彻底崩断,她不喜欢跟不熟悉的人有任何肢体接触,而对象换成应唯青,这种不喜欢就彻底变成厌恶!
几乎是下意识的,没经过任何思考,应南嘉凭借着本能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她动作不受控,用了七分力道,幅度有些大,不仅甩开了应唯青,甚至在惯性作用下打在了一旁的许曼青胳膊上。
“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包括应南嘉自己。
长久的一阵寂静之后,最先出声的是躺在病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应旭烽。
他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病床上扭动翻腾着。片刻之前眼里的泪水和动容全然消失,眨眼之间被愤怒所替代。他红着脸,四肢不受控却仍旧拼尽全力的挣扎着,僵直在身侧的手一边抽搐一边费力的抬高,虚空里伸出一根食指,恶狠狠地指向她。
应南嘉喉间梗住,又肿又疼。
她咽了咽,撩起眼皮,语带嘲讽问道:“怎么?心疼了?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这么护着她?”
应旭烽嘴角抽搐,咿咿呜呜又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来。许曼青和应唯青忙去安抚,却没有用,他看着应南嘉,满眼怒火,全身剧烈挣扎着,手臂在半空中乱挥,挥倒了一旁床头柜上的空花瓶。
玻璃花瓶砸在地上,当啷一声,四分五裂。
碎成片状的玻璃四溅开来,残渣遍地。
应南嘉冷眼看着眼前这一通因她而起的闹剧,只觉得分外荒诞。她定了定神,垂眸,将心头最后一丝滑稽的憧憬与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剥离扔掉,在一片狼藉中,沉默着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