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春峰,书房内。
“什么?你要退婚?!”
桓尧不敢置信。
宗门堆如山高的折子,被他不小心一袖子拂得倒塌在地。
他顾不得去捡,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萧意珩,仿佛不认识眼前人。
“扶雪峰莲花池的水,凉透了我的心,”萧意珩满脸悲戚哀伤,俨然为情所伤,“我累了,师兄,我再也不想去追逐姬玉的步伐。”
“从今往后,我只心无旁骛,专心修炼。”
桓尧心头那点疑虑消失无踪,错愕转为大喜。
师弟说对姬玉死心,不是第一次。但是提出退婚却是头一遭。以前如何碰壁受挫,他都没动过一丝这念头。
他前两日说对姬玉死心,竟句句属实。
桓尧激动难抑得站起,大力拍萧意珩的肩。
“你终于想通,那真是太好了!”
萧意珩被拍得咳嗽:“咳,师兄,轻点。”
桓尧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满脸喜色:“我马上修书一封给鹿蜀宫,退婚!”
萧意珩表情失落,内心狂喜:耶!
桓尧太过喜出望外,对于萧意珩擅自离开凝水洞,都懒得追究。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了。
每次仙道盛事,每次仙门八大宗聚首时,只要有人提起这一桩乘人之危定下的婚约,蓬山剑宗弟子如何出类拔萃、位列前茅,也总似乎矮人一截。
如今,一切总算都要过去啦!
桓尧掐诀凝神,素白信笺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如縠(hú)纹晕开般,缓缓浮现。
待他手诀转换,信笺撑四角跃起,化为蓝光闪烁的白鹤,煽动双翅,朝窗外飞远。
*
鹿蜀宫,临风岩。
嶙峋峭壁半腰突出一块巨岩,老树从岩缝探出,盘踞成势。古树下一张棋盘,有两人对弈。
白鹤落于棋盘,化为信笺。
姬玉取起信笺,掐诀字迹浮现,当即观阅,并不避讳对面的宣淮,仙门闻名遐迩的渡玄道尊。
“白鹤言灵,蓬山来的?”宣淮指间落下一子,问道。
姬玉颔首,对至交好友如实说了信笺内容。
宣淮听完,言笑晏晏:“难得有情郎,何不成全一片痴心?”
纵然鲜少抛头露面、过问仙门之事,蓬山剑宗的萧意珩如何对姬玉死缠烂打的故事,宣淮却听过不少。
姬玉闻言,不禁嗔怪:“何必取笑我,你又不是不知。”
是了,修真界皆知,姬玉修仙入道前,有个与他鹣鲽情深的凡人亡妻,三百年来,他至今念念不忘。
宣淮纵声大笑,从两个棋篓里信手拈起几个棋子,松开掌心落子,就这么起了一卦。
他分析黑白落子,笑意更深:“从卦象看,你与这人渊源颇深,退婚于你不利,别做后悔的决定。”
渊源颇深?退婚不利?
姬玉又忆起那人衣衫不整,朝他扑来的丑陋情状,心间涌现难以言喻的嫌恶。
此生漫长,他可能会做不少后悔的抉择。
但是,答应解除与萧意珩的婚约,绝对是最明智的一个。
*
蓬山剑宗,望春台。
风细柳斜,姬玉众星捧月般被大群修士簇拥着,走下讲道所设的白石高台。
姬玉应允退婚,也答应桓尧,当日午后便重回蓬山剑宗继续开坛讲道。现下,讲道结束,他要回鹿蜀宫。
众蓬山剑宗弟子闻道获益匪浅,皆满面笑容,依依相送。
萧意珩手提却祟剑,孤身一人出现在人群数十丈之外。天青色衣袂随风轻举,神色淡淡。
“那个窝囊废来了。”
“又要作什么妖,还嫌不够丢人吗?!”
不少修士认出萧意珩,熟知无数他的离谱行径,瞬时之间皆愤怒不满,口出恶言。
姬玉站定,温润笑容从唇角淡淡隐去,眸光逐渐转冷。
退婚之事已经谈妥,难不成想反悔了吗?
萧意珩抬步走近,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姬玉的相貌。
温山软水般的眉眼,有几分清俊,但也没到令人五迷三道、色令智昏的地步。
诶,还没我自己帅呢。
萧意珩穿书前是不折不扣的帅哥,高中抽屉被塞过不少情书,大学走在路上常被要联系方式。不敢自封校草,系草那是绰绰有余。
穿书后,原主外表跟他别无二致。
“金丹期的废物,也敢拦道君去路,还不速速滚开!”
姬玉身后的紫衣年轻修士,言语讥诮,眼神满是嘲讽轻蔑。似乎忘了,他也不过是金丹期。
淡色紫衣,玄色腰封。不是蓬山剑宗弟子,应是跟随姬玉而来的鹿蜀宫弟子。
萧意珩不以为意,从从容容笑道:“不急,我来退还与你家道君的定亲信物。”
听桓尧说,两百多年前定亲时,原主除赠了给姬玉疗伤的妙药外,还与鹿蜀宫互换定亲信物。
萧意珩从乾坤袋取出一块雕花镂空的灵佩,向姬玉抛掷而去。
姬玉皱眉,抬手接住。
此事他完全不知情。当时他重伤昏迷,连定亲一事,都是事后许久才知。
他端详手中灵佩,暗淡无泽,仙市花几灵石就能买一块。
灵佩分为天、地、玄、黄四品,此种黄阶灵佩,为最次品阶。
萧意珩:“定亲时我赠送道君的信物,劳烦归还一下。”
紫衣年轻修士,名为应序然,是姬玉的师侄。
他目睹太多原主接近姬玉的伎俩,看不惯原主非一朝一夕。立时抓住机会,狠狠踩上几脚:
“退还信物是要玩什么花样,别以为惺惺作态、装模作样,小师叔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你这种人,给小师叔提鞋——”
姬玉皱眉抬手,应序然只得闭嘴。
姬玉表情淡淡:“既解除婚约,归还信物理所当然,不知信物是何物?”
话落,应序然脸上冷笑一僵。
但身后众修士却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纷纷。
什么?解除婚约了?!
“道君本就对萧意珩无意,终能退婚,真是可喜可贺!”
“鹿蜀宫两百年信守承诺,无论萧意珩如何作妖,始终不退婚,如今竟然退了。”
“有无可能,退婚的是萧意珩。”
“必定是他,鹿蜀宫爱惜羽毛,怕落个背弃誓约、出尔反尔的名声。”
“这个为道君痴狂的疯子,难道幡然醒悟了?”
落在萧意珩身上的无数目光,充满震惊、疑惑、不可置信。
他没理会众人复杂神色,不卑不亢对姬玉道:“信物是玄骨剑,还请归还。”
此言一出,嗡嗡声私语的人群,瞬时如同烧开的热水,一片喧闹沸腾。
应序然憋不住,开腔怒斥:“简直无稽之谈,仗着小师叔不知信物一事,竟信口开河,妄想用黄阶灵佩换上古神剑,你当小师叔与你一般蠢笨如猪!”
萧意珩不爽时也喜欢笑。
他轻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小明的爷爷没有修道,为什么能活到一百零三岁?”
应序然愣住,一头雾水。
但四周不少修士围观,输人不能输阵,他怒声道:“不知所云,这与我何干!”
萧意珩笑了下道:“如此简单的问题,道友竟答不出,当然是因为他从来不多管闲事。”
长寿的秘诀之一是少管闲事。
应序然一噎,片刻才反应过来被耍了一道:“你!”
低低的零星笑声,从人群中传出。虽然这群修士同样瞧不起萧意珩,但这不妨碍他们看热闹。
应序然瞬时脸涨得通红,有口难言,只觉颜面扫地。
“铿——”
他腰间长剑出鞘,裹挟着腾腾怒气,怒不可遏地直冲萧意珩而来。
啧,说不过就打人。
萧意珩不惧,却祟剑刚出鞘三分,却见应序然身形倏然僵滞在半途,像忽然被按下暂停键的画面,不再动弹。
“住手。”
原是姬玉挥袖施术制止了。
他嗓音清冷,有几分不悦。顿了片刻,不甘愿地开口。
“刚传音问过师兄,确有其事。”
四周围观的修士,多为蓬山剑宗弟子,皆是唏嘘不已。他们蔑视萧意珩没错,但鹿蜀宫此举着实不地道。
萧意珩再清楚此事不过。
交换信物时,鹿蜀宫敷衍原主,随手取了一块最低阶的灵佩,声称姬玉随身之物。
可怜原主还满心欢喜收好,赠出上古神剑。
萧意珩懒得废话:“还请道君归还信物。”
姬玉有点不耐。
从前追在他身后、他不屑施舍半个眼神的人,此刻竟咄咄逼人。
他极力压下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声音平稳:“鹿蜀宫会遣神兽送还信物,一刻钟就能到。”
姬玉挥袖,解除施在应序然身上的咒术。
应序然赶紧收剑,结束滑稽模样。不情不愿地退回姬玉身侧,心中却怨愤难平,暗暗衔恨。
萧意珩自不会站在此处枯等,得了明确承诺,丝毫不恋战,礼貌稽首一礼,转身便走。
不料,他刚走数步。
“且慢。”
姬玉声音从身后传来。
姬玉:“可否归还亡妻遗物?”
他不想再见萧意珩,最好该还的,一并还回来。
萧意珩纳闷。
啥?亡妻遗物?
这又是什么鬼。
姬玉明言相告:“手帕。”
萧意珩想起来了,原主乾坤袋里倒确实有这东西。
他恍然大悟:“哦,你说那块破布啊。”
“请慎言!”姬玉脸色骤然变冷,声色俱厉。
那手帕萧意珩记忆深刻,原主荒唐行径之一。
据闻是姬玉几百年的贴身之物,落魄困顿的原主为获取,不惜在暗市抵出本命剑。
得手后,日夜摩挲轻嗅,十分珍视。
没想到,这竟然还是姬玉亡妻的遗物。
原主这份卑微如贱草的爱慕,简直可笑可叹。
萧意珩收回思绪,唇角含笑:“手帕么。”
“不还!”
简短两字,掷地有声。
姬玉始料未及,他会被拒绝。
实际上,今日从萧意珩出现,事情发展便频频在他意料之外。
他不知萧意珩何意,既愿退婚,为何不肯归还。
难道真如应序然所言,萧意珩装腔作势,想引他注意罢了?
想到此处,姬玉神情轻蔑,冷笑连连:“无论你使何种手段,都只能是痴心妄想。”
从萧意珩拒还开始,黑压压一群人便好似炸开的锅一般,大声议论。
全都不谋而合鄙视萧意珩,更不怕得罪他,说话便毫无顾忌。
“果然果然,我就知道,他对道君还不死心。”
“高估他了,还想对他刮目相看。”
“终究露出狐狸尾巴,花痴草包就是花痴草包,没有半点长进。”
……
无数恶意,铺天盖地涌向萧意珩,肆无忌惮地攻击他。
但萧意珩不是原主,刻薄言辞伤不到他半分。他深知这世界是本虚构的书,所有的毁誉荣辱,他没那么在意。
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萧意珩压根没认真听众人如何评头品足,他觉得姬玉的话有点好笑。
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
他轻笑道:“道君似乎误会了什么,我只是说不还,没说不卖。”
“十万灵石,谢绝还价。”
萧意珩轻描淡写地坐地起价,语气寻常得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
但此言出口,仿佛蓦地给嘈杂喧闹的众修士,按下静音键。
所有人都惊呆了。
周遭一片寂静,陷入一片久久的失语
什么?
这个草包竟然问姬玉要……钱?
而且,一块手帕,竟然开出十万灵石这样的天价。
这乖张的行为,仿佛给刚才自作多情的姬玉,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些唾骂讥讽的人,同样被打懵了,面如火烧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