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们为何来此?”
夜黑风高的山林中,枝桠朝天伸展遮天蔽日,月光从叶缝零星洒落。楚楚小幅缩肩,试探问道。
而前方的白衣人,并不打算对此做解释。
鹤商寒甩手扔出樱花树,淡淡道:“上去。”
楚楚立时明白何意,急忙手脚并用爬上去,踩上枝干坐稳后,她抱着树干朝周围灌木看去,只见暗影中一双双鬼火似的绿眼睛靠近,传出渗人的低吼。
——又来捉这些怪物了!
楚楚摸了摸小腿的鸡皮疙瘩,将树干抱得更紧了些。这段日子跟在大人身边没少见可怕的东西,大人行踪不定,除了随缘救女子,其余时间便是各处抓怪物。
“不愿回去?”听懂这些吼声的意味,鹤商寒轻笑出声,顿了顿,声线微沉,“可我并没打算问你们是否愿意。”
闻言,黑暗中的嘶吼越发响亮,惊起飞鸟扑翅,在一丛丛的哗啦声中飞过漆黑天幕。
“吼——!”一声重重怒吼,有什么迅疾逼近过来。
楚楚立刻抬手捂眼,两息后,缓慢分开十指,从指缝悄悄注视。
只见数以百计的绿眼僵尸从林中蹿出,皮肤泛青,坚实粗壮的四肢看着很是僵硬,但出招速度并不慢,是只带残影的迅猛。
比之前那批要厉害呢。楚楚心道。
而站在攻击圈中心的白衣男子,却并没丝毫惊慌,直到最近的僵尸冲来的前一刻,他仍旧清风徐月站在那。
却当那只拳头临近眼前时,白衣人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呜——”
僵尸潮边缘传来哀嚎。
那白衣人两指夹朵粉白樱花,花瓣蜻蜓点水掠过僵尸脖颈,那颗头颅便立刻丝滑滚落。众僵尸愤慨吼叫,群起攻去。
鹤商寒挥袖,不远处的樱花树摇晃数下,朝他涌来梦幻花雨。他在这花雨中,白衣皎洁,穿梭来过僵尸潮。身影难以捕捉,却可见僵尸一个个断头倒地。
这时,终于有僵尸想到要毁掉樱花树。
楚楚眼看十余只眼冒绿光的僵尸冲来,虽知他们无法伤害自己,还是吓得收回垂荡的腿,埋头抱膝。
僵尸发出可怕的低吼,抬手冲向樱花树,然才靠近一尺范围,便见扑簌簌的落花飘下,汪洋的唯美看似缓落,却轻盈一点,落向肩膀便手臂脱落,落向腰部便身裂两段。
僵尸们慌忙四散逃遁,而天地间花雨弥漫,他们跑着跑着便只剩双脚。
楚楚听到凄厉的哀嚎,身体抖了抖,却还是没闭眼,从指缝看了过去。
鹤商寒杀完回来,仍是白衣无尘,他看着她,正对上她偷看的目光,轻笑:“胆子挺大。”
楚楚嘻嘻笑:“毕竟我选择跟着大人你嘛。”
言罢,主动跳下来——除了杀僵尸,鹤商寒从不让她去树上,她也很有分寸地遵守这点。
站在满地落花中,楚楚盯着面前洁白的身影。
男人抬手,漆黑手套拂过月光,伸出修长的食指隔空点向树干,向下一拉,樱花树干便纵裂出粉紫漩涡。
鹤商寒捏诀,动作透着漫不经心的优美。
满地残肢与头颅便飞入漩涡,最终漩涡收束时,竟传出一道低喝的男声:“你爷爷的!下次再扔碎尸进来,老子就冲出去把你自己丢进来!”
“呵。”寂静夜色里,鹤商寒短促失笑,雪白的袖袍垂落,捏了捏腕骨。
樱花树裂缝闭合,梦幻的粉紫光团也消失。
楚楚仰头望着低笑的男人,她很好奇这幕篱下,笑起来的他会是如何的神情。
“那是大人的好友吗?”
“好友?”鹤商寒咂摸这个词,“那是什么。”
楚楚也被问住了,正蹙眉凝思如何作答,却见鹤商寒朝前走了两步,仰颈望向西侧山林,似乎在嗅闻什么,随后指尖碾磨,好似在忍耐。
“走。”他沉声道。
这一声,与平日的散漫含笑不同,带了些紧绷。
-
山林中,一道身影急掠过。
越过树枝,踩过灌木,直到惊起一丛流萤飞光时,才令人隐约看清她相貌。
只见是个浑身赤裸的女子,肌肤还淌有水珠,一头青丝披散带着水汽,似乎才从河中捞出。她身姿矫健,荡过藤蔓时,雪白长尾蓬松摇晃。
千秋尔一路奔到山巅。
她坐在悬崖边,手臂环住踞起的腿,一边啃桂花树枝,一边仰头望圆月。
四下无人的高寒崖边,明月映夜,极其清亮。远离一切人心的卑鄙龌龊,这月下清风里,只有她,只有天地,身体赤裸坦白,心胸沁满桂香。
“真好啊,真好。”千秋尔笑眯眯自语,几粒鹅黄花穗黏在嘴角。
鹤商寒站于她身后三尺远,白衣飘飘,静观她。
深夜无人处,这小猫□□在崖上望月。他忍俊不禁轻笑。
“啊呀!”楚楚慢一步从山道走来,见状忙捂眼,又想起鹤商寒是男子,便匆匆提醒,“大人,您不可看这位姐姐!”
“小猫。”鹤商寒非但没退,还低笑走向前。
千秋尔早听见动静转身,她叼着一截花枝,长发遮住脊背,侧过身时,屈起的膝盖掩住前胸。
她看着他,猫眼水润,有些困惑:“小僵,你怎么总是突然出现?”
楚楚眼见两人都不知避讳,可她一个人族是受不了,一咬牙,捂着眼就向前冲,一把抱住了千秋尔。
鹤商寒脚步顿住。
“呃...”千秋尔差点被她撞下山崖,扶住她手臂,挠挠头,“妹妹你作甚?”
“姐姐!”楚楚瞪大眼,“穿衣服啊!”
千秋尔反应了会儿,皱眉:“我不要,你们走。”
“啊?”
“我要在这吸收日月精华。”千秋尔说着推开她,仰面躺倒。
楚楚惊呼捂眼,又去扯她尾巴遮住关键部位。
两人都无动于衷,只她一个小孩吓得东蹦西跳,解开自己外衣勉强盖住千秋尔,随后急急转身,对鹤商寒道:“那大人,我们走吧,不打扰这位姐姐...”
“不要。”鹤商寒甩袖,樱花树凭空降落,他坐到树下,语气淡淡,“我等小猫。”
一阵夜风吹过,山中寒凉,崖边更是,楚楚顿时冻得打了个颤,抱住双臂。
这时,外衣从后披上她肩膀。
楚楚回眸。
只见千秋尔坐起身,从手腕的金铃铛中抓出一套衣裳,旁若无人换了起来。楚楚捏住外衣,赶忙展臂拉开衣衫,试图遮住鹤商寒的目光。
但鹤商寒早就没看向这里,他只是坐在树下,捏着片樱花瓣,姿态淡然凝视地面。
没一会儿,千秋尔便穿好衣裳,面朝悬崖,晃荡双腿仍旧抬头望月。
“姐姐...”楚楚小心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姐姐你...还好吗?”
千秋尔没立刻回答,而是凝眸望月,几息后,才将目光缓缓转来。那眼神似乎都沾了些月色清辉,皎洁又柔美,恰一阵夜风吹过,将她披散的长发向后吹起,完全露出净白的鹅蛋脸,线条秀丽而流畅。
“楚、楚...”千秋尔回忆她的名字。
楚楚笑应:“诶,就是我!”
“你怎么...还跟着他呢?”千秋尔扫了眼樱花树下的鹤商寒,他丝毫不动地坐在那,好像有无限的耐心。
楚楚想了想,笑道:“跟着大人安全啊!”
千秋尔好好地瞧着她,楚楚笑弯双眼,瞳仁明净,任她注视。
好干净朝气的一双眼。
千秋尔不禁抬手抚过她眼角,楚楚睫毛凝滞了下,随后更欢喜地弯起。
千秋尔与她对望。
上次见面,她本以为鹤商寒是要将这女孩送回家,没曾想,女孩就一直留下了。中秋佳节,仍在一只僵尸身边,还说安全...
“你是怎么被他救下的?”千秋尔问。
楚楚闻言微愣,眼睫朝下一垂,有泪花涌出,嘴角却浮出幸福腼腆的笑意。
“这个啊,其实,我是个坏孩子...”
初见鹤商寒时,楚楚正在深夜的肮脏小巷捉老鼠,捏着吱吱乱叫的老鼠,她咧嘴笑。
今天,终于有肉吃了。
她从小不知母父,懂事以来就是被一个白发老妇养着,老妇不久前病逝,提起当初是在西铭山脚捡到还是婴儿的她。
“那里常有被抛弃的女婴。”
阿嫲临终前,眼泛泪光道。
“我自己也是从那里被我的阿嫲捡回来的。”
楚楚从此成了孤儿。
有时她会想:她还在娘亲肚子里时,无人期待作为女孩降生的她时,她就已然是个孤儿了。
楚楚熟练地捏死老鼠,准备回家生火煮饭。
只是她才走出巷口,却见黑暗中月下飞花,一道白衣身影从远处夜幕下走来。
男人怀中抱个昏迷的女子,没行几步,便遇到她家人寻来:“啊呀,七娘,我的闺女!”
七娘被鬼物掳走,家人方寸大乱时,还是曾受鹤商寒解救的邻居赶来告诉:“快去秦家酒馆寻个戴幕篱的白衣人,他会救落难女子!”
此刻,这家人从鹤商寒手中抱回闺女,忙跪谢大恩,鹤商寒不发一言,踮脚倒退一跃,踩过飞檐离去。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这家人擦泪抬头。
本以为只救女子定也不是个心思纯正的人,没曾想,他确实没动自己女儿一根手指,离去得这么快。又感叹自家还好是个闺女,听说村长家的儿子被鬼物掳走,村长怎么磕头请求,这男子都无动于衷呢。
楚楚扒着墙壁,若有所思看白衣人离去的方向。
再次见到鹤商寒时,楚楚正在山里摘果子。
日光明媚,楚楚蹲在灌木丛中啃野果,嘴角果汁横流,她一个孤儿在村里,竟有能做她爹的男子上门求婚,夜里门锁也总是响动,楚楚便跑到山里做野人了。
野兽不会对她露出猥琐下.流的眼神,野兽若是盯她,就跟她盯野兽一样:互相是清白的食物。
好在收养楚楚的阿嫲是猎人——事实上,每代阿嫲都是猎人,才会在荒山深处的西铭山脚捡到女婴——楚楚虽来不及学会阿嫲的所有技艺,却也不至于在山中饿死。
就是这时,她听见林中有动静,一下跳到树头将瘦小的身子藏在枝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