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董盟军驻扎酸枣,营帐连绵起伏。
正如江闻所想,张超对他这个刚举孝廉就一病不起的倒霉士子印象深刻,借口举荐之恩,江闻轻松地和张对方攀上关系。
张超任广陵太守,作为实打实的两千石高官,投他麾下的士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江闻混在其中并不多么稀奇。
他能很自然地接纳江闻,江闻的相貌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汉时,世人多重容貌。不止百姓看脸,朝廷选官、任官也把相貌作为重要的考核项目,样貌丑陋或者面容有损者很难有前途。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汉朝士人为保持出众的仪态和风姿,多喜爱敷粉、熏香,剃面、涂脂也是寻常,总而言之就是看颜。
年轻士子面如冠玉,修长的身形还带着大病初愈的瘦削,一举一动的风流姿态却不因此受损半分,反倒更显潇洒疏狂。
这样一个人说感谢他的举荐,愿意为他效力,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张超高兴地收下江闻作为随身挂件。
张超对待下属颇为阔绰,盟主袁绍乐于交友,中帐夜晚歌舞不断,张超不忘把下属带上,江闻就乐呵呵地跟着张超混饭吃。
让江闻意外的是,营中居然有不少人都听过他“纯孝”的名声,总有人主动找他和他说上几句话,大家互相吹捧,看着倒是和谐。
今夜又逢军中设宴。
张超出席,江闻自然也跟着出席,他就坐在张超身后。
帐内烛火明亮,讨董联盟中能上主桌的不是太守就是将军,都能称一句此世英豪,大家觥筹交错间气氛越发高涨。
张超忙于交际,江闻躲在后面乐得自在。
他悠闲地品着酒,酒液浑浊,入口略有酸涩,味道好像比前几天淡了一些。
汉代的酒主要以谷物为原料,受限于酿酒技术,度数很低。对于经历过现代烈酒洗礼的江闻来说根本不醉人,他能把这种酒当成小甜水喝。
借着喝酒的动作遮掩,江闻悄然瞄一眼坐在对面前排的公孙瓒。
讨董联盟名义上统一听从盟主袁绍调度,实际上还是各管各的。作为张超麾下,江闻不好乱打听公孙瓒营中的人事,只能在各种场合守株待兔。
宴会就是最合适的场合。
据他所知,谢然目前就在公孙瓒军中。太原谢氏颇有分量,按道理来说公孙瓒肯定会礼待谢然,可他等了几天,也没见到公孙瓒带着谢然出席。
迟迟找不到谢然,江闻有点急了。
他眯了眯眼,视线看向公孙瓒身后。
公孙瓒身后坐着一人,样貌颇为奇特。两耳垂肩,唇若涂脂,这般样貌的人正是公孙瓒的师弟,刘玄德。
江闻的视线有一瞬间恍惚。
此时的刘备名声不显,对方跟着公孙瓒只是算是凑数,不算单独一路诸侯,故而身边冷落。现在这般,谁又能想到对方未来……
错神间许是视线停留过久,低头沉默饮酒的刘备忽然看向江闻的方位。
——被发现了!
江闻躲闪不及,干脆大大方方地拱手、举杯。这种时候避开视线更奇怪。
捕捉到视线来源,刘备眼神微闪,颇感意外。不过下一秒,他也举起酒樽,面上挂着友善的微笑,妥当回礼。
杯中酒一饮而尽,刘备放下空酒樽,心中一时不解。
江子笙会和他敬酒?对方名声火热连他也有耳闻,他虽然有心相交,但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如今看来,莫不是对方从哪听说了他?
刘备正琢磨着江闻这番举动的是否有其深意,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挲声。
不用看刘备就知道来人是谁,“明忻来迟了,合该罚酒。”
话说的有些亲近,听起来就不像是真要罚。
来人闻言也不驳,而是顺着刘备的话笑着讨饶道:“前日偶感风寒,吃不了冷酒,盼君手下留情,饶过然这次如何?”
风寒?刘备目光一怔。
朦胧的烛火映照青年身影,青年一袭扁青色长袍,气质温雅如玉,颀身似春夜清风,恍然犹处画中。
谢然将解下的斗篷交给侍从,施施然地坐到刘备身侧。青年眸光清澈,眉眼含笑,只是被冷风晕红的脸颊透出几分难掩的苍白。
稍一靠近就感受到谢然身上的厚重寒意,刘备微微皱眉,“既受了风寒,怎的不多穿些,身上还这般冷?”
刘备瞥一眼青年的泛红的耳朵和手背,明显是在外头久待过。
这是吹了多久的风才冻成这样?
谢然抬手摸向摆在食案上的酒壶,入手一片冰凉。他收回手,开口解释道:“帮人送东西,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送东西?”送东西需要谢然亲自去?
刘备先是不解,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地沉声道:“是不是那些人又找你麻烦?”
“何来麻烦一说。”谢然安然一笑,“不过是跑跑腿送文书,既然要我去送,那就去送罢,莫要误了军机。”
刘备心中怒气更盛。
什么军机?何曾轮得上他们这些人过手重要军情?这些都是借口!就是刻意为难谢然罢了!
刘备低头看向手中酒樽,只觉得刚才味道甚美的酒突然变得没了滋味。
“明忻何不将此事说与伯圭兄?”
师兄受谢氏之托照顾谢然,谢然被人刁难,只要找机会和师兄告一状,想来那些人就不敢再闹。
看刘备耿耿于怀,说话时难掩语气中的沉郁烦闷,谢然眸光一动,侧身为人添酒的同时道:
“数日前,云长兄三刀斩华雄,豪气英勇无人可敌,为何今日酒宴不见身影?玄德兄贵为宗室,若论身份,亦可独自一席,食案既在,为何不坐?”
刘备心中郁气一滞,他看向谢然,谢然微笑相对,语气颇有几分孩子气,眼中却是一片清醒与了然。
“云长不在,玄德兄不坐,然亦不为也。”
刘备顿时默然。
云长不在,是他没让二弟来酒宴。
刘备知晓自家二弟个性冷傲,与其拘着对方在宴会上当个添头,不如留他在帐篷里看书饮酒,也少了那么多不自在。
他不坐,是因为袁绍给他安排的独立的一席在座位最末。
那个座位紧紧挨着帐篷口,期间侍从、仆役往来,每每掀起门帘,帐篷外的寒风就顺着空隙往人身上跑,吹的人骨头缝里都泛着疼。
坐那简直活受罪,这面子不要也罢,至少坐在师兄身后,他还能多喝几口热酒。
谢然不为呢?想来是谢然的处境和他与二弟异曲同工。
他和两位兄弟虽勇武,却不被袁绍重视。谢然离家独赴陈留,在伯圭师兄看来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自然也不会放在眼中。
至于谢然被人刁难……
董卓于凉州发迹,帐下大将吕布籍贯并州。凉州董卓倒行逆施,暴虐成性,名声烂大街,吕布助纣为虐,并州狼骑听其号令为虎作伥,名声也好不到哪去。
自并州刺史丁原被吕布所杀,并州失去名义上由朝廷任命、合法合理的州级长官之后,境内群龙无首,南匈奴和白波军又频频作乱,整个并州都乱成一锅粥。
朝廷缺乏管控,并州无力自救,只能放任混乱发展,实力渐衰。在这种情况下,太原谢氏派家中子嗣入讨董联盟,主要目的是为了表态也是一种战队,谢然不能不来。
可谢然孑然一身地来了,营帐中有些格外气愤董卓、吕布的莽撞士子,迁怒之下就会刻意寻谢然的麻烦。
并不多过分,只是闲言碎语不停,又要分摊一些传信、抄写、核验的繁琐小事,主要目的就是给谢然找不痛快。
这在刘备看来简直就是胡闹。
他撞见过几次,也训过几次,如今看来对方依旧不知收敛,恐怕是认准了伯圭兄知道也不会多管。
公孙瓒当然知道,自己军中的事他岂能不知。
虽然他收了礼答应照顾谢然,可谢氏又没说要把人当祖宗供着,受点委屈而已,管与不管又如何?
左右谢然只在军中留一阵,事情过后便回并州,不出大乱子,那就是没事。
刘备的目光幽邃深沉,他和二弟对袁绍的不公倍感失意和不满,伯圭师兄如此冷待,谢然看着泰然相对,可心中真的不在意吗?
伯圭师兄性情刚烈亦通情理,难道就不忌惮谢然背后的太原谢氏吗?
刘备直觉其中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他正陷入沉思,却见谢然向他示意,“那边那位是……”
刘备顺着谢然的眼神看去,恍然道:“你这几日少在军中,不知道他,对方是徐州广陵郡人,广陵江氏。”
广陵江氏?
谢然只一瞬就反应过来刘备特意点名广陵的意思,他有些惊讶道:“难不成是江闻?”
方才他坐下时就感受到一股炙热的视线,忍了一会儿,那道视线不止没有收敛,反而热得要烧起来,让人没法不在意。
“没错,就是他。”
刘备点点头,十分感慨地说:“捧雪奉母,至纯至诚,如此孝心孝行,可感天地。”
捧雪奉母江子笙。据说江闻的母亲身患热症,久病不治,医者言其病重难移,唯有以雪为引入药。
恰逢东阳大雪,江闻为救病母,竟捧着药碗在大雪中久站数个时辰,以至浑身冰寒。雪落碗中,久而不化,洁白至净,可以入药。后其母得药,果然病愈。
事情传出,江闻名声大涨。世人多感慨如此孝行世间再难寻,遂引为名士。
谢然内心啧啧称奇。
见江闻一直盯着他看,谢然便颔首微笑作为回应,没想到看他的动作,江闻颇为无措地摆摆手,然后主动举杯,似要敬酒。
谢然一愣。
他和江闻并不相熟,隔着过道不好说话,江闻主动举杯,那他也不好不回礼,只能拿起酒樽。
两人遥遥相对,杯中冷酒一饮而尽。谢然放下酒樽,喉咙里泄露几声闷咳。
刘备下意识想要帮他顺气,抬手时动作一滞,他悄然将手收回袖中,细声叮嘱道:“慢点喝。冷酒伤身,子龙又该抱怨说我没看好你了。”
“一杯,一杯而已,权当我贪杯了。此事唯吾与贤兄可知,还愁瞒不住子龙?”
“哈哈哈,你这促狭!”
江闻引起的插曲一晃而过,刘备和谢然轻声谈笑。
时过深夜,帐中歌舞交替,气氛正好。
众人皆飘飘然之际,忽然从帐外闯进一人。
“报——!!”
有士卒冲进帐内,“洛阳急报!董贼枉顾旧恩,攻破袁府,大开杀戒!信中说、太傅与众公子已、已……”
那人吞吞吐吐几息,忽然跪伏在地,声音凄厉地道:“已为董卓所害啊!!”
帐中气氛瞬间凝固。袁绍腾地站起,暴怒的吼声冲破歌舞的靡靡之音。
“董贼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