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内心的海面翻起无声的浪花,听到这里,他还是挣开了女人的怀抱,一溜烟地跳上高台,从阳台上逃走了。
白玉贞不可能跟这女人回家的,即使他很喜欢这个女人,很可怜她不久于人世的事实,并且感伤她身上所经历的疼痛,也很想靠近她,去安慰她,可他仍然不会跟她走。
只因为他不想看见吴青。
自白蛇从自己身边逃开,青蛇没有一刻不在挂念着哥哥。
吴青的脸上依然有着笑容,可不知为何,他在面对小优时,内心虽是真诚地开心,可偶尔会是强颜欢笑,也经常性地走神丢魂。
他不后悔自己将白玉贞变成一只猫的戏耍行为,也不后悔自己那天刺伤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
青蛇现今唯一的后悔就是:他只做到了令白玉贞生气一时。
而他原本的算盘,是要让他的哥哥,亲眼看着自己和小优是如何日夜缠绵的。
当日,吴青躲在白府的书房里、封闭地生活在离许仙和白玉贞距离最远的小厢房里,而除了经营事务,白玉贞对他不闻不问,不管不理,突然置之度外,这些,是多么令吴青暗自生气憋闷啊!而到了水漫金山之后,这份郁闷,更是变成了怀恨在心——
今天,他原本想要加地倍地将这些生气憋闷和怀恨在心,都悉数还给白玉贞。
白蛇的不在,令他的感情世界里的甜蜜和幸福,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见证者和旁观者。
白玉贞完全不知所踪,青蛇就无法让他参与自己的生活,也无法令他守在自己身边,无法刺激他,更加无法让他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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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现在要给小优做他们两个人都爱吃的意面。
吴青心不在焉地切着洋葱。这段时间以来,入秋的天气早晚凉爽,但他的心情一点也不像这个季节一样舒畅,心口中怎么都像淤着一团泥糊一样地难受。
“吴青,亲爱的,你切的洋葱太多了,不需要那么多。” 小优看着吴青在板上切了超量的洋葱,无奈而宠溺地说。
“…….” 吴青完全没听到她在说话,手底下继续机械地切着。
“吴青?” 小优见对方毫无反应,轻轻拉住了他切洋葱的手臂。
“哦,对不起,我刚才没听见你。”
吴青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底下,又抬起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女人。
青蛇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魂游天外的样子。
而那颗洋葱不愧号称是昂贵的有机蔬菜,品质好,非常辣,辣得青蛇的眼泪都飙出来了。
“你看你,丢了一只猫而已,怎么跟三岁小孩一样,天天这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小优在进门前刚去医院里拿过镇痛药,她刚才,先上楼将东西藏起来,锁进了保险柜里。她会在深夜或者吴青看不见的时候,偷偷使用。
现在她下楼后,陪着正在做饭的吴青。
“……..其实,我年龄比你大。” 青蛇的眼睛被洋葱熏得火辣辣地生疼,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青蛇感觉自己的身心都在伪装里,活得好累。
有时候,他经常故意在暴露真相的边缘,试探。
他忍不住伸手一摸眼角。这一摸可不得了,手里的洋葱汁索性都跑到了眼睛里,青蛇叫了起来:“啊,好疼!”
吴青紧闭着眼睛,四处摸索不到水龙头,那洋葱辣到他的太阳穴都要爆炸了。
“哎呀,吴青你这是怎么搞得?来,赶紧冲水。” 小优赶紧抓住他茫然瞎摸的手,按到了水龙头上。
青蛇将自己的眼睛对着急促的水流冲了个干净。
小优看着症状缓解后满眼通红的吴青,好气又好笑:“ 还说你年龄比我大呢!大个大头鬼,都多大的人了,做事情还这么粗心,哼!”
“我的老天爷,……我怎么切了这么多啊?” 吴青看着板上堆满成山的洋葱,他似乎把冰箱里的洋葱全拿出来给切了。
但其实,只要半只洋葱就够了。
“…….吴青,告诉你个好消息哦。我找到哥哥啦。”
“什么,是真的么?在哪里?他在哪里?” 吴青顾不得还在流眼泪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忽然就越过水池,摇晃着她的双肩,急切地问。
小优没想到对方的反应那么激烈。
吴青那怎么都过于明显的心焦气躁,让这个女人产生了疑问:那只小猫,似乎就是吴青的命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还从来没见过处世态度一直玩世不恭的吴青,会对这个世间的什么东西如此上心。而这个小猫,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能让他那么上心?
其实,自从白蛇重现人间后,青蛇就产生了这样的冲动:他很想直接地告诉他现在的情人,他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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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蛇出塔之前,他只能将内心的郁闷和愤懑,都发泄在了那些无辜的凡人身上。
他可以让无数的男男女女,在几秒之内就爱上他,然后又让那些痴男怨女,一个一个地,都“心甘情愿”地变成了他用来饱腹充饥的食物。
可当白蛇出塔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能再引起他的片刻注意了,就连带着他对人类的饱腹食欲,都一下子消失了,变得不再刺激万分,而是索然无味。
青蛇不知道,面对自己这样滔天的罪恶,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在一千年间干的,尽是这样的斑斑劣迹。
而他那个一向品行端正、心性高洁的哥哥,若是知道了他这一千年以来的所做所为,会怎么想。
不过,就算是白玉贞知道了,他也不在乎。
他只在乎,白蛇对他的态度会不会变,只要白蛇原谅自己,他就什么都无所谓。
“就在几天前,我去市里办业务,经过老牌坊区,小猫就在你自己家附近乱逛呢。不过,他站在屋檐上看了我一眼,冲我叫了一声,就消失不见了。 ” 小优肯定要隐瞒自己去找过王姐的事情的。
“我懂了,他是回到我原来的出租屋去了。” 吴青激动万分,熠熠神气从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小优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
“他,嗯........他不是普通的猫,我从小就跟着........不是,是他从小就跟着我长大,是我把他喂大的。 ”
吴青高兴地结巴了起来,快要语无伦次了。
“可也没见你之前提起过这么一档子事儿呀,吴青。对我来说,这只猫是突然一下子出现的。”
“小优,你吃醋了。” 吴青揽过女人。
“哈哈,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真地是跟一只猫吃醋呢。” 小优只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光里,好好享受每个时刻。
“吴青,我就知道你会高兴,今天特意告诉你的。” 小优的脸贴在吴青的胸前,暖暖地笑了。
“嗯,谢谢你。你是我最喜爱的人了。”
青蛇在一千多年里,经手的情人,没有过万,也有上千了。
青蛇的身后,早已摞起,尸骨累累。
而吴青总会做同一个梦。
在梦里,他总是会变成青蛇的真身,可似乎已经垂垂老矣,濒临死亡,只能缓慢爬行在一堆小山一样的骷髅头骨之上;随后,他梦见自己会慢慢开始无法动弹,无法移动,可他的意识却是极端清醒的。
他会亲眼目睹着自己肉身的腐烂过程,也能在梦里感受到真切的痛苦:先是他身上的蛇皮会片片崩起,然后风化剥落;接着,他的身体里会胀气爆破,使腐液喷溢而出;然后,蛆虫、老鼠、秃鹫,食腐的生物们,就会汹涌赶来,开始撕扯自己那已经烂开的腹躯,在自己的身上举办着一场来自地下世界的饕餮盛宴。
虫豕在他的身体内外进进出出,大嚼大喝;蝇蛆会滚着肥厚黏密、充满粘液的白色虫堆,扫荡着他残留的筋肉;老鼠会在他的体内窜梭啃食,速度飞快地帮他清空着骨架。
秃鹫就不必说了,它们会在美餐一顿后,凌空盘旋宣示自己的死亡。
在梦里,他甚至还获得了秃鹫飞翔的视野,可以高高地俯瞰趴在整个骨堆上的自己
——自己那一架螺旋盘起的高大蛇骨,节节分明,根根清晰,皮肉都不复存在,只剩下白骨嶙峋,还有残留的棕色血迹,与身下的人头骨在一起,已融为了一体。
反复做这样同一个梦,已经要把他折磨疯了。
可是,即使如此,吴青他一直都不太能明白梦境里所传达的含义。
他唯一获得的含义,就是明白了:有一天,那些曾经被他吃下的老鼠,都会等着他还债。等他死去后,这一切,都是需要他再度还回去的。
这个梦,总会出现在他把他的情人们,吃下去的每个夜晚里。
吴青是丝毫不懂忏悔的。
可他会替一些尚存留着良好印象的情人们,感到可惜。为他们的命运不济,为他们会遇上自己,而感到可惜。
因为,青蛇明白,他们只要遇上自己,就免不了最终会死于非命。
虽然他们以为,自己遇上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爱神。
其中有些人,还会在一开始怀疑,接着窃喜,继而狂喜,最后得意忘形————还以为自己究竟有着何德何能,能被吴青这个一眼看去就是天上地下、从古至今、人间绝色的男神,所看上。
但他们都没想到,这个爱神还会索命。
他是爱神与死神的合体。
若说是有哪个凡人,是吴青真正打心眼儿里在乎的,是他不想也是不能杀死的——
在他千万个已死去和活着的情人名单里,唯有眼前这个小优,一个人,而已。
青蛇更多地靠本能活着。
他也不喜欢像白蛇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自我审视,进行着道德判断。所以,吃个人,也就没有什么心理压力。
对于他们蛇妖来说,自然法则,本来就是该在食物链里吃人的。
若不是白蛇还在的时候,教导吴青要做人,对他来说,吃人似乎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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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默默将小优的话,记在心里,当天晚上,他就决定要出门去了。
小优在半夜里,被病魔痛醒了,她一伸手出去,枕边吴青的位置空荡荡地,徒留下被子里的一片冰凉。
她浑身豆大的汗珠涔涔地冒出,便翻身爬起来,忍着剧痛,找保险柜里的吗啡来压制。
她一直在吴青面前,将生病的事情隐瞒地很好。而且,吴青最近不明原因的魂不守舍,正好可以让他不再注意到自己那些越来越难伪装下去的脆弱和坚强。
无人的深夜,吴青漫无目的地沿着片区内外一条又一条的街找下去,最后来到了出租屋。
虽然早就知道青蛇肯定会在知道白玉贞露面后按时出现,可王姐在大半夜被他疯狂的敲门声吵醒,还是被惹恼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喊道:“ 吴青,你这死孩子,大半夜地跑来干什么?要还钱,明天再来还!”
说完,她就“砰!”地一声把门大力关上了。
“王姐,我找你问点事情!快开门,求求您了!”
“滚!老娘要睡觉!!”
王姐心内的明镜高悬,而她自己的职责,是一定要陪着青蛇和白蛇演完一整套戏的。
“吴青!你要做什么?” 青蛇听着王姐“咚咚咚”愤怒跺地的脚步声又快步到了门边,“嗑哒咔嚓”一套开门闩的声音响起,王姐终于露面了。
王姐眼冒火光,不仅比得过铜铃,瞪得更比苹果还大一些。
“王姐,你有没有见过一只小白猫。”
“这是什么狗屁事儿,就为这个,你就半夜专门跑来扰人清静?” 王姐上了年纪,不经风吹,就裹着披肩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