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且记得昨日那正与人欢好的,还是浓烈而旺盛的夏,可如今,秋已深,澄净的天空里,日光非常锐利地照下来。
街道上堆了几层灿灿的金黄,树梢则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光秃秃的身体,烦恼地连树皮都情绪化地萎顿干燥了起来。
四季的时序轮回,草荣了又枯。
这一天,顶着越来越模糊的视力,终于到了姜华所在的精神病院之后,白玉贞的兜里,只剩下了吴青给自己的最后几许零钱。
他不习惯这些软塌塌的纸币,虽然携带很方便,可摸上去总是油油腻腻的。
但鉴于他还没有手机,不怎么会用二维码支付,也就作罢。
在展开前路茫茫而未知的新营生之前,白玉贞要先放下自己的心事。
既然许仙已经转世,变成了完全陌生、面目可憎的他人,那么白蛇在塔中聊以□□的美好回忆,就成了一场来自遥远古代的旧日幻想,脆弱地经不起风化,现在,早已经消失殆尽。
人家早已转入轮回,管你前世有多少陈谷子烂芝麻的爱恨情仇,不过是一人的单向执着而已。
不过是春梦一场,现在,已到了梦醒时分。
若还勘不破,就是彻头彻尾的智障蠢货了。
就在白玉贞以白猫形态四处游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医术和手艺,依然有用武之地,可却被无数冒牌货,砸了牌子。
那些不知所谓的街头诊所,或是中药房,都沦为了十分可疑的场所。
闻着熟悉的中药味,白玉贞曾经跳到一个在大中午打着盹的老中医的店铺里转了一圈。
可他发现,现代人连最起码的药方好坏都不择。当他翻看着老中医案头那些医书时,谬误甚多。而当他近距离观察到药物的品相时,那些最为重要的配方,总算不会被认错了,可那些糟烂细小、颜色不正的原材料,却全然没了一千年以前的味道和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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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住进精神病院之后,姜华没有一天不在烦躁中度过的。
宛如关禁闭一样的作息时间,令姜华这个原本习惯了生意场上业务繁忙节奏的人,产生了神经衰弱的症状。
被人监视,定时喂养,这样整日的无所事事,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漩涡里。
表面上,姜华那天晚上仰头大笑地看着青蛇大吞活人,已经是厚颜无耻到了视天下人皆可陪我下地狱而毫无畏惧的地步。
面对青蛇原形的震慑,鲜血淋漓的场面,他的态度,权当是身临其境地看了一场精彩的真人电影,由此,可以说他精神的强悍程度,非常人莫及,可见一斑了。
可是,玫瑰和陈优总会来到他的身边。只见,原本势不两立的两个女人,凑在一起和睦融洽,友爱非常,时不时地跟他谈笑宴宴,逗趣作乐。
那场景,要多香艳,就有多香艳。
陈优会把手里的红玫瑰花瓣都一朵朵揉碎了,撒在玫瑰香娇玉嫩的肌肤之上,而玫瑰则会掩着枣红色的丝绸睡衣,□□半露,将一对玉足轻轻踩在陈优的大腿上,微微摇晃着。
喜欢红玫瑰的陈优,她自己承继着白蛇的清雅善良,实则是纯洁的白玫瑰;而喜欢白玫瑰的玫瑰本人,却当仁不让地是妖娆奔放的红玫瑰。
当他沉浸迷醉在终于凑齐了一对璧人,好似人间天堂般完美无双的画面之时,却只有惊醒的显示凌晨3点钟的绿色夜光闹钟,在提醒着他——
这是姜华一连几天内再一次的,午夜惊魂。
总是在恍惚间,他会猛然醒过来。在惊魂失魄的心脏狂跳中,他坐起来,只看见,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脸上都泛着诡异的青蓝色调,涂着紫色的艳丽红唇,一对夸张的嘴,正衬着她们极白极整齐的牙齿。她们正放肆地大笑着,用毫不挪动的眼神,直直地瞅着姜华,相互交叠地躺在沙发上。
汗水,濒淋如雨地从他灰色的鬓角淌下,可是两个女人欢悦的笑声,一直在响,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
现在正摆在他面前那个长沙发里,似乎在幽深里隐藏着像人体轮廓的身影。
“是谁?是谁躺在沙发那里?……..”
姜华小声地问,而刚才女人们的欢笑声,随着他头脑的逐渐清醒,已经慢慢飘远了。
“呼~呼~”
绵延的冷风吹过,吹得姜华吓出冷汗的脊背,似一只鬼手轻抚过般透心地凉。
不知是不是精神病院的小护士们粗心,这么大半夜地,已下起了淅沥沥的秋雨,可是窗户,不知过多久了,竟然是洞开着的。
“真可惜…….可惜,她们都死了。”
姜华脑子里这样想着。
姜华拉开了灯,下床去关了窗户,回来时顺手摘了床头的一面纸巾,擦去了额头直冒出来的汗。
可就在他再度转身去拉上床头灯时,那灯具垂下来的拉链之上,像是沾上了什么东西,湿湿粘粘的。
可是,困意又接续袭来,他丝毫没有在意,就把手指放在被子上抹了一下,紧接着入睡了。
他后半夜的睡眠,一点都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眼前都是愈发光怪陆离的破碎梦境,因为他潜意识里,似乎总觉得自己床前的沙发上,是有什么鬼魅在盯着自己看一样。
第二天早上,姜华发现了自己的被子上,留下了两道像尿渍的、不明黄色液体的痕迹。
他在狐疑里模糊地回想起来,昨天在他起来关窗户的时候,似乎在关灯的时候,碰到了什么湿答答的东西。
他在白日的自然光里,仔细地研究着床头灯的锁链。垫着好几张抽纸,他查验了一下灯具的金属拉链,果然,上面是有一些同样未知的黄色液体的。
姜华大怒大叫,小护士们闻声则齐聚着跑过来。
“我不过是临时在这里落脚避事的。可是你们院里的护工,都是怎么打扫卫生的?为什么我床头灯上会有这些不知是什么玩意的液体?还有,是谁昨晚上,把我房间的窗户给打开了?”
小护士们面面相觑,面露难色,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姜华顶着稍显浓重的黑眼圈,目光里骤然显露的凶恶,比院里其他的真精神病人,还显得吓人。
这两天他的睡眠质量很差劲,所以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太好。
话说,小护士们没少看新闻。所以,姜华身上发生的那起莫名其妙的游艇杀人失踪案,她们也没少关注追踪动态。
直到她们听说当事人要来到自己的院里之前,她们的心态还挺放松的。
公海区域被外国游客发现的空无一人飘荡着的游艇,游艇主人在庭上庭外都飘忽诡异的精神表现,取证极为困难、证据也模糊不清的作案现场,毫无目击证人和任何破案线索的整个事件,统统魔幻到无以复加。
青蛇的大开杀戒,能让姜华足够理直气壮地去说服众人,自己是完全无辜的。
不论是不是要用装疯卖傻来混淆视听。
虽说是证据不足,姜华无罪开释。可作为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由于她们常年养成的职业习性,哪怕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也能给看出心理异常的端倪来的。
这些,都让精神病院的小护士们不得不对姜华多了一丝防备之心。
“姜先生,既然之前上面有领导交代了,我们就要好好地照顾您。她们要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到位,我一定督促,让她们改正。您现在有什么事情,什么要求,请尽管吩咐。” 闻声看去,是一位护士长从门口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她从上向下扫视了一遍姜华,挑起了纹得颜色很深的细长眉,虽然嘴上毕恭毕敬,可那不耐烦的厌倦神情,却仿佛在说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老实?”。
她说话时中气很足,看上去很资深,长着一对布满皱纹的下三白眼,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狡滑和刻薄感。
“给我把床前的长沙发撤了。现在天这么冷了,晚上一定要死死关好门窗。另外,这些黄色液体,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我要你们找人来彻底清扫干净房间。”
姜华惴惴不安地看着医院里身强力壮的男护工们把长沙发给拖出了房间。
长沙发拖走之后,留下了一圈黑色的灰尘阴影。接着,拖地的阿姨很快就拿着水桶,三下五除二地抹干净了。
可是清干净了陈灰,地上仍然还有一处陈年长死了的粽黄色的污迹。
姜华站在原来长沙发所摆放的位置上,忍着烦躁到极点的心情,打电话质问上面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他从精神病院搞出去。
可那人却气定神地说:不慌,你这才住了几天,记者还在跟进报道这件事情,你只要配合形势,等风头过去后,就对外宣称说你在被惊吓以后,病情被医治得已经痊愈,只要将这件事冷处理,成为永不可破的迷案就大功告成。
姜华挂了电话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妈的,一帮畜生,求老子帮忙赞助肉骨头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往上舔的哈巴狗。”
现在,姜华在精神病院里的生活,可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一日三餐,他不得不跟整栋楼上的另外七位有精神病的“病友”坐在一起吃饭。
除此之外,还有定点进行的读报、听音乐,看电视以及下棋、打牌等休闲娱乐活动。
姜华被这如此安详的生活,严密地捆绑着,快要窒息了。
而这其中,当然就包括跟他一起尊享同一层生活区域的贾老爷了。
贾老爷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洒落满桌子的汤汤水水,还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咂巴嘴。
即便是戴了围巾,可当年过半百的姜华坐在行将就木贾老爷的正对面,看着那些食物五彩斑斓混合在一起的残渣,从他嘴里掉出来的时候,就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而且,贾老爷还总喜欢在吃饭地斜眼看着满脸都写着不悦二字的姜华,看得姜华从头毛到脚,浑身上下不舒服。
就好像,自己在贾老头的眼里,是个什么稀罕的宝贝一样。
“嘿嘿嘿........., 抓野猪,嘿嘿嘿,你好,好。”
姜华虽然一头雾水,不过,他还是听小护士说,贾老爷总是称呼他看得顺眼的男人,为野猪。
贾老爷眯着眼看姜华,突然一下子顺势就将手里的饭,全都倒进了姜华的碟子上。
毫无征兆,姜华惊叫一声,马上就跳了起来。
“妈的,这饭没法吃了!护士呢?来人啊,我要自己单独吃。”
他这样一叫嚷,桌子上的其他七个病人,都开始跟着放下饭碗,叫喊起来了。
有的吓得钻进了桌底,有的开始疯狂报数,有的开始抱头痛哭,还有的拿起了筷子,戳向邻座人的嘎吱窝........
霎时间,就是炸开锅的群魔乱舞。
护士长带着人又出现了,若干个有经验的护士和男护工齐上阵,将各自负责的病人,都用各自的怪癖方法,给安抚了下去。
很快餐桌上又平静了下来。
护士长那细长的眉毛此时像一根弯了的针,她继续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姜先生,我们再给您重新盛一碗就行了,分开餐桌吃,是不可能的。您只要安静地吃饭,不要打扰别人,不管出现情况都按铃叫我们处理就行。这是我们院里的规定,希望您能遵守。”
“他,我对面这个老年神经病,他自己不好好吃饭,把饭扣到我的饭上,吓了我一跳,你还指望让我冷静? ”
“希望您理解。我们不是给了您呼叫帮助的电子铃了么?可是您为何从来不用呢。”
“…………”
姜华气到无话可说。
而贾老爷,则笑嘻嘻地看着他,嘴角流着饭汤。
是黄色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