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跌跌撞撞地回到出租屋以后,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正午。
桌子上杂乱地堆满了沾着血迹的卫生纸,还没来得及扔进垃圾桶里。
“臭小子,开门,别睡了,你吃午饭了没有?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王姐端着盘子,大力地拍门,将门拍得震天响,连门上附着的灰尘都飞了起来。
她等在门外,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饭菜的香味顺着门缝四周飘了进来,令睡意朦胧中吴青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通过彻夜的休息,青蛇好歹缓解过来了迷药的作用,可他在睡梦中原本已平静下来的断指,在他醒来时,连钻心的痛觉也跟着醒了过来。
“王姐,你等一下。我,我昨晚喝多了........”
吴青随便找了一件衣服,将它搭在了右手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门用左手打开,只看见王姐将头梳得极其板正,乌黑黑油光光地,反常且盛装地穿着一袭深朱砂红的长裙,裙子下摆是纱质的飘逸。她侧背着黑色的小皮包,胸前还别了一枚中央为黑曜石、周围镶嵌着一圈小珍珠的胸针,彷佛是要准备去参加什么盛会一样。
王姐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提着盛四个盘子的铁架,盘子里的饺子正飘出诱人的热气。
“臭小子,你是不是在屋子里藏什么人了啊?怎么这么晚才起床?”
王姐一把按住了门,跟吴青对峙着撑在那里,头也好奇不住地往里探看。
“王姐,您这是…….. ”
青蛇干脆倚靠在了门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姐雷达一般到处扫射的视线。
“臭小子,听说你谈恋爱了?”
“……….啊 ”
白蛇至今生死未卜、不知去向,吴青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搅得心绪不宁。对白玉贞时时刻刻都在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酸楚,令还在晕乎乎的他,没有片刻不在经历着心如刀绞。
青蛇真是无言以对,自己现在这副凄惨的样子,连心爱的人都守不住,是谈恋爱之人该有的状态吗?
吴青的内心只能默默地翻起一阵苦涩——他终于尝到了白蛇嘴里的苦味。
“啊什么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懒得做饭,老姐我今天心情好,包了海鲜饺子。来,接好了.........,赶紧趁热吃吧。”
王姐将铁架的钩子递给吴青。
吴青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他本想拒绝,可他之前也没少被王姐硬送一些好吃好喝的,果然一次拒绝不了,就永远都拒绝不了了。
“谢谢王姐......... ”
青蛇被感动得眼眶一热,虽然四盘饺子不算什么。可是王姐每次都这样记得他,让孤单无依的他体会到了一个凡人要是有了家人,会是什么感觉。
直到现在,他喜欢的凡人不多,除了已经不再的陈优,王姐算一个。
可就在吴青还沉浸在王姐带给自己的多愁善感时刻,王姐一个不防身,趁着吴青手里提着饺子发呆之际,就从他的下巴底下,溜进了房间。
“呀!这是怎么回事。臭小子,难道你杀人了?”
王姐看着桌子上堆得如山的带血卫生纸夸张地高声叫着。
“不、不是的........” 吴青放下了饺子到桌子上,然后就手足无措地杵在那里。
青蛇以前,从来不晓得,何为心虚。
而他的确,又在自己1500年的人间履历中,多添了一笔又杀了两个人的不良记录。
王姐装作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故意盯着吴青用衣服遮掩在身后的右手。
“吴青,你是不是又出去闯祸去了?你右手拿来给我看。”王姐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
她肥胖的身躯迈着颤巍巍的步伐,却身轻如燕地三两步上前,飞快扯过来了盖在吴青手上的衣服。
“你的手,怎么回事?”
“……. ”
“说,怎么回事?” 王姐把声调提高了一个八度,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凶悍。
王姐将吴青的手抓到自己绵厚宽大的手掌里,仔细而关切地看着。
“我、我被人切了手指。 ”
“什么?你肯定是去招惹不干不净的社会上的人了!行啊,你小子,还亏我来给你送吃的。”
“……..不要紧的。”
“不要紧?小子,这可是你的手指没了。手指没了就变成残废了!你呀,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莽撞的脾气,让人省点心?”
“嗯…….” 青蛇就像个挨骂的小孩子,乖乖地站着,垂头丧气地点头。
王姐说的,句句都是只有出于真心关爱才说得出的真理,他只能照单全收。
曾经,白蛇也像王姐这样骂过他,可他那时,总是嬉皮笑脸以对,每次都不是贫嘴打岔,就是乱开玩笑,要么就是装聋作哑........总是在刻意地试探,尝试激怒着似乎那个永远不会被激怒的白玉贞。
“你知不知道陈优临死前,来过我这里?”
“真、真地?”
青蛇一听到陈优的名字,惊得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着光。
“她来跟我说,让我在她身后,好好地照顾你。哎,可我只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货而已,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怎么还能照顾得了你? ”
“王姐,您…….., 她真地来找你,这样说过?”
吴青羞愧难当,埋头细听。
“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关心你是为嘛?可是,陈优的心,和我的心,全都白费了。你们年轻人啊,总是不学好。你现在不给我引火上身,就算烧高香了。”
王姐将肥大的臀部塞进了竹椅里,吴青看着她的肥肉从竹子的空隙里挤了出来,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臭小子,我老了。你看,本来我今天这一趟,就是要去庙里集会,听方丈讲经说法的。”
“哦,难怪,您今天穿得如此好。”
“切,说得是什么话,难道我平时穿的不好么?” 王姐瞪了吴青一眼,她坐在椅子气喘吁吁地皱眉头,胸脯随着呼吸起伏。
就算是在生气的时候,她还不忘记开玩笑。
这一点,还是很可爱的。
末了,王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小子,陈优既然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要负责到底。你断了的手指在哪里,趁着时间不长,我带你去医院接起来吧?”
“我的手指,已经,没有了。” 青蛇马上扯了谎,因为他不想让王姐牵扯进来。
“没有了?难道是被切下来的人拿去喂狗了?”
王姐的“喂狗” 两字刚落,顺风耳的大鹏,就应景地在阳台下吠了两声。
这只狗可真灵性,它跟它的主人,似乎有心灵感应一样。
“嗯.........,就是这样的。” 吴青顺着她的话说。
王姐神情凝重地盯着站在自己眼前,这条在1500年曲折命运的考验后已经懂得了人间性情的青蛇。
正因为高处不胜寒,才令佛祖偏爱温暖的人间。
这个肮脏的、经常出状况的人间,佛祖始终都无法改善、一直修补不好,却一直深爱着的人间。
带着绝对的怜悯心,带着无二的同理心,佛祖将这个人间,爱得彻底。
九条蟠龙虽然是创世神,也会兢兢业业地守护着这个世界。可是九条蟠龙总是蔑视,甚至是藐视它们创造的宇宙衍生出来的各色生命,所以,蟠龙就喜欢让宇宙里的生灵肆意地生灭,因而每次摧毁起来,毫不疼惜。
作为万方智慧具足,心怀大慈悲愿,勘破宇宙真相,拥有正等正觉的第一位神,佛祖的确是功德无量。
至少,比那九条粗暴、野蛮、混乱、鲁莽的上古元神蟠龙,要厉害地多了。
释伽牟尼的原本肉身入灭成神后,他自认为是顺理成章地,从九条蟠龙手里夺得宇宙的统治权。
自从成为天上地下的“唯我独尊”之后,他就酷爱变成各种凡人,隐藏在人世间,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用应化法身,去察看,去体贴,去默默地帮扶众生的生活。
而佛祖最得意的那位手下,观世音,正好与佛祖相反,歆享僻静幽寂于一隅的生活,喜欢躲在他南海的普陀山安心静修,而不怎么喜欢呆在人间。
王姐从吴青平日里用来喝水的茶杯里,汲了两口茶水。
“哎,您…….” 吴青倒不是嫌弃自己的茶杯,被这个中老年妇女给使用了。
他只是一直意外,王姐这么个大嗓门,容貌令人敬而远之,行为剽悍,而且从来都是这么不拘小节,而且还是个人人闻之色变的“房东”,可她依然很招人喜欢。
其豪放洒脱之处,比白玉贞还甚。
直到今日,吴青才渐渐明白过来:
——当初,白蛇的洒脱,有一半,是假的。另一半,则是心怀愤懑和不甘的负重前行。
——白玉贞,何曾真正地洒脱过?不过是,故作洒脱的姿态罢了。
王姐咽下了茶水,从黑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臭小子,诺。这个,你收好。”
“这是什么?您,您这是做什么?”
“这个啊,是陈优那次来的时候,留下的。”
“既然是她留给你的,您为什么要给我?”
“这些钱本来就是她留给你的。她还活着的时候,既然让我照顾你,就不可能空手来啊。”
王姐当然也是扯了谎,这些钱根本就是陈优当时替吴青交的房屋维修费。
青蛇听到这里,鼻头又开始酸了起来。
“那陈优都给了你,您就拿着吧。反正我还要在你这里长住下去,王姐你就从这笔钱里扣房租,就不用我每月都转给你了。”
“那可不一样。再怎么说,这笔钱就是你的,我现在就把它给你。你可千万,不要再因为钱的事情,再出去去招惹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了,好么? ”
“好。”
“你看看你啊,出去闯祸,缺了手指头,疼的还是自己吧?”
王姐轻轻地摩挲着吴青的手掌,就好像吴青是她的亲外孙一样。
吴青感受着王姐手心里的细腻入微,柔绵温厚,身心都跟着她心疼的摩挲放松,像被一道道暖阳包裹着全身。
她的手,胎乎乎地,很有弹性,摸上去就像是冬天里最蓬松的、晒过太阳的寝被。
谁能被王姐握在手心里,那一定是三生有幸。
因为王姐手心里绵密不绝的温度,就是佛祖抚慰众生时恒久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