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的去向,正好跟王姐是截然相反的。
“一晃神儿,我们又见面了。请坐……” 紫龙慵懒地后仰,靠着椅子背,头也不抬地向吴青说。
青蛇打算见招拆招。
这次曾老板没有戴假发,他卤蛋一样的光头,在阳光下像个刺眼的金属球在反光。
照例是二皮和那群壮汉,在曾老板身后黑压压地排兵布阵,包围着紫龙,看着自家老板在这露天吹着小凉风的阳台上品啜着咖啡。
现在的“吻痕”跟夜晚相比,在它小小的、紧闭的入口之上只挂着几根黯淡扭曲的灯管。只不过,白天正在它街对面同属于曾老板的这个咖啡馆,则是营业的。
吴青毫不知晓曾老板到底是打了什么算盘,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大白天跟他见面。
“在这光天化日下,你难道不怕被人暗杀吗?” 吴青疑惑地拉开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从后街上活下来了?我要你带的杀人证据,也带来了?”
曾龙板摘了墨镜,开门见山地问道。
青蛇将一个木盒搁在了桌子上,里面盛着马骨头焚烧后研磨而成的粉。
吴青的右手仍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上面隐约透出了玫红色的血迹。
“都过一周多的时间了,我的指头恐怕接不上了吧。” 这次,吴青已经不想再跟他演戏了。
对于这样的老辣姜头,就算是演戏也照样会被他切手指,那还不如趁早,就以蛇妖的心态和本事作底,不再顾虑。
“终于等到你了,青蛇。 ” 艳阳之下,紫龙眼睛里却闪着逼人的寒光。
吴青心里着实吃了不小一惊:“呼”地一下,他的手心就被逼出了一层接一层凉湿冷腻的薄汗。
这个曾老板,到底是什么底细?他是谁?竟然在这世上,还会有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突如其来的、来路不清的巨大悬疑,骤然压在了吴青的肩上。
吴青很快想到:或许,这个曾老板,他也压根就不是人。
是神、是妖,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掉以轻心。
青蛇已经提起了五百分的警惕和小心,看来,有的是要跟对方磨的了。
接下来,他不知道究竟是一场恶仗,还是一阵春风化雨。这露出的牌面,远比吴青在来时的路上想象地复杂多了。
从当下开始,青蛇就要时刻密切关注对方,到底会做些什么了。必要时,他会用尽一切力量反击和保护自己。
“曾老板,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吴青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
“青蛇,事到如今,你还撒谎。你看看你的手指,现在都变成了什么?”
紫龙一遍无视着刚才青蛇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惊悚神情,一边说着,就挑开了桌子上便携式冷柜的盖子。
在冷气氤氲中,吴青的那根手指若隐若现。而他的无名指,因较长时间脱离身体丧失血液和法力的滋养,已将人形退化殆尽,变成了一根遍布鲜亮青鳞、刺着黑长指甲的、类似爬行动物的利爪。
青蛇内心泛起一阵恶心,怒从心头起。
果然,自己还是像白玉贞说的那样,一惯直爽天真,如此轻易地就被别人给算计拿捏了。
“那是什么东西?什么青蛇?” 吴青佯装受到惊吓,继续装傻充愣:“曾老板,我不过就是想当你的小弟而已。你这样说话,我很害怕。”
“你说,你叫吴青,对吗?”
“没错。”
“吴青,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是一条白蛇。”
“您可真会开玩笑啊………我就是一个无名小辈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哥哥,你说的白蛇,又是什么?”
“少在这里给我装蒜。之前来我这里跳钢管舞的,根本,就是你本人吧?青蛇妖。”
“你的手机,全都已经被我破解了。里面有我以前跟陈优的所有电话和通信记录。为什么这些东西,都会都在你的手机里,在你手机的微信账户里?”
“陈优是我女朋友,我拿着的是她的手机。”
“继续撒谎吧……..”
接着,紫龙将吴青带来的木盒打开来。
他毫不犹豫地戳了一手指进去,将骨灰放在嘴里尝了一下,咂摸了一圈味道后,紫龙的油脸上,拧出了狰狞的狂笑:“哼,跟我猜的一模一样。青蛇,你果然是拿那些蠢笨动物的骨灰,来打发我。”
“……..除非,你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条千年的妖精,可变身成女人,化名陈优。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紫龙用手指着青蛇的脑袋,笑容阴邪非常。
“雷峰塔,在前两天不是倒了么?”
他端起咖啡,凝望着青蛇因心绪不宁而忽大、忽小的瞳孔,得意洋洋地搅动着勺柄,突然转换了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
“我本来也不相信人间传说的那个《白蛇传》的故事,会真实存在。还以为雷峰塔,就是个佛祖布下的笑话。雷峰塔倒的几天后,我还亲自去考察了一下雷峰塔的现场,看着空空荡荡的白玉坑,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白蛇的身影。就算有,我觉得也早该化成水,蒸发殆尽了。而白蛇传的结局,就该是以白蛇消失,青蛇遁入六道轮回这样虚无的悲剧收场,才是最正确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啊,佛祖竟然又捉弄我,拿我寻开心。你们这两个传说里的青蛇和白蛇,竟然都还活着。这是真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本来以为,这世上所有的妖精,都做出了曾经跟白蛇一样的选择:他们见修炼极其困难,成仙不成,根本毫无指望,都纷纷知难而退,见好就收,全跑到人世里,退而求其次地做凡人,去安心转世投胎了。可直到今天,我看到你那现出原形的手指。才知道,你和白蛇,竟然还在苟延残喘地坚持着。哈,你们可真是有毅力呢。”
“青蛇,你可知:这世上,凡是妖精,那些花精、树精、狐仙..........从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再到地上跑的豺狼虎豹精,他们,虽然都有5000年的漫长时限,可最后呢?连一个,能活得过3000年的,都没有。”
“为、为什么没有一个妖精能活过3000年呢?”青蛇听得出神,他魔怔了一样地问道。
“因为..........., 他们全都耐不住寂寞,选择去变成凡人。”
紫龙的这番话信息量巨大,而且事关青蛇的切身经历,这已足够使他短暂忘却了因不知曾老板背后身份的那份小心翼翼。
紫龙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坐在吴青对面,继续侃侃而谈:“所以说,佛祖,才是那个老手。他用可以成仙的虚妄承诺,白白地吊着所有的妖精,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追求成仙,不要闹事。可结果呢,还不是将他们一个个地收拾服帖,让妖精们一个个地,都屁滚尿流、心甘情愿地卷进了红尘俗世之中,去受那生人轮回之苦。”
“妖精一旦不再做妖,变成普通人,那还剩下什么?不过只能受转生轮回摆布罢了。不能做妖,也就无法继续作妖,也就不能无法无天。………那样的话,佛祖维持他统治秩序的目的,就很容易地达到了。”
“你是说,我和白蛇,是这世上仅存的、最后的两个妖精。别的妖,都已经变成人了。…….是这样吗?”
青蛇此时已经被急切探知真相的好奇心占据,一时忘情,就不管不顾地追问了起来。
紫龙见青蛇被他勾动起了无限心事,心中窃喜过望:自知他苦苦期盼寻找的时机,终于在500多世的转世轮回的折磨后,辛苦等到了。
现在,紫龙唯一的希望,竟然就是眼前这个活了1500年,仍然对一切都糊里糊涂的青蛇妖。
可吴青,却不知危险,早已经潜伏在暗,伺机而动。
蟠龙经历了人世里无数次漆黑染缸的熏陶,早已变得无比卑鄙狡猾,失却了当初意气风发的神仙特质。
蟠龙本是宇宙创世神,曾经尚存一丝浩然正气。
可现在,只要他能不被佛祖困在这副易腐烂的肉身里,只要他能利用眼前这个妖精的身体,让双方的元神互换,他就会不择手段,利用青蛇这仅有的一线希望,去冲破被牢牢困在转生轮里的死局。
呵,而能为茫茫宇宙的上古创世神,献祭出自己的命运和躯体,这怎能,不算是青蛇的无上荣耀呢?
此刻,在蟠龙的眼中,吴青就是那个所谓的天选之人。
当然,这个天选之人,只是为了释放和重新成就紫龙他自己。
退一万步讲,就算蟠龙跟青蛇将元神互换后,仍旧无法冲破佛祖设下的转生轮,那他也愿意拿着青蛇的身体,换得几千年的自由时光,而后从长计议。毕竟,蟠龙早已经受够了,一世一世地叠加这种无尽头的折磨。
能有青蛇这样一个好容器,哪怕只是能够让紫龙他自己松快一下,不再做人,那可真是机不可失。
他绝不能让青蛇从自己的手底下溜走。
而至于青蛇嘛,就由他代替紫龙去轮回,做那消不掉每一世记忆的凡人,死活苦难由他去受。
“吴青,你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妖精,早就彻底告别前尘往事,不知在人世里,轮回过多少次了。”
蟠龙此时盯着青蛇的目光,就像看见了一块油光光的、马上就要到嘴边的肥肉。
当初,事情原本的发展轨迹,在半路上,被能卜算天命玄机的白蛇截胡、篡改。
因而,蟠龙是妖的那一世,就没能按照佛祖的原定计划,将注定要去作为牺牲品的青蛇打死。
现在,宿命冤家,依然路窄。原来早该遇上的,一个都跑不了。
“你是怎么知道白蛇还活着的?还有,你到底是谁?”
“我完全不知道,那都是瞎猜的。青蛇啊,你不论是在凡人的传奇故事里,还是真实的情况下,都是很忠心的。如果你现在告诉我白蛇死了,你却还活着,我压根就不会相信。”
“……..至于我的身份嘛,那我肯定是不能告诉你的。”
曾老板嘴角浮起一抹油滑至极的哂笑。
他摸着光头,将膀子将后面一瘫,一副皮糙肉厚的无赖样子。
“同生共死,这就是你跟白蛇的宿命。不论是神话里,还是在现实里。你都是逃不出去的,这张情网。”
可是,紫龙的心中,压根就不稀罕这些人间感情的缠绵和牵绊,他当下只关心能不能尽快跟青蛇互换身体和元神,抢下青蛇的妖精命轨,从而挣脱束缚。
“你是菩萨的化身,是佛祖的法身,还是法海的转世?…….”
青蛇努力判断着对方的身份。
“差得远了。这些,我都不是………”
曾老板阴笑着,猛地起身,用脚侧踢打翻了面前的桌子,以迅雷之速,抓住了还在发着怔的吴青的右手。
“青蛇,你可真是天赐良机,带我脱离这转世轮回的皮囊。哈哈哈..........”
紫龙将自己的金手指,狠狠地怼进了吴青的断指处。
青蛇原本快长好了的伤口,霎时,鲜血四溅。
毁天灭地的疼痛,将青蛇的经脉,全都引燃了。
转瞬间,天色骤变,天空由透亮的亮白向着阴沉的青灰,在顷刻间沉陷。
不知哪里来的狂风乍起,吹开了青蛇的额发,吹在他冷汗狂飙、痛苦万分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