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用完好的左手攥着金光赤条，在夜色里，唯留两只眼睛在灼灼地发亮，一闪一闪地望着那一叠脆弱的被婵娟寺的书卷气住持开过光的纸张，思索它们如何能挺过艰深的岁月，一直保存99年呢？

“万一丢了万一被毁坏了，又会意味着怎样呢？是不是，就是白蛇的性命就被自己握在手里了？难道，这就是白蛇生命的倒计时吗？”

偌大的领土疆域上，茫茫人海中，他又该行怎样的路线呢？

就算那99张信条都被顺利撕掉了，只留下那条牢固锁住青蛇情根的装订金线，可谁又能对他保证白蛇会否像变魔术一样地突然出现呢，还是命运叵测，预兆不详？

难道，吴青该像个没头苍蝇那样，在必死的监狱一样的墙壁上四处乱撞吗？

佛祖编织的因果网，是个绝望的牢笼，是无尽的囚禁。

“小青，再过几年，我带你去京城，去开阔视野，见识天下与繁华。”

说这句话时，白蛇的眼眸是那样清澈，连漫天飞花都顺着他眼底的轻波飘出来了。

“京城也罢，无非是人多。” 青蛇回答白蛇的时候，天色已暮，正歪在丝瓜花架阴凉处的摇椅上，用软尖摇曳的蛇尾巴缠着把住八角蒲扇，给他自己脸上扇着阵阵凉风。

在青蛇听来，那似乎毫无激动之处，可他却为白蛇眼里的憧憬和向往而激动不已。

“小青，你贯会烂泥躺，还是这样懈怠，不争气！”

白玉贞难得有片刻表露内心行迹，玩笑着跑过来抢过青蛇蛇尾的蒲扇，又好笑地一把扔到了吴青的脸上。

“这世上的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不也就差不多都那样。这地的人和那地的人，究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青蛇在心里想，嘴里也酸酸地苦含住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只是为了不想扫了白蛇难得一见的热切兴致和雀跃欢欣。

白玉贞本以为吴青会想往常那样“噌”地起身，二话不说地站起来跟自己斗嘴，可这次青蛇却困了倦了似地，继续歪在躺椅上，一丝反应都无，任由那把蒲扇糊在脸上，一动不动地像池塘里滚满泥水的王八。

白蛇本想不理他，流星地离开，却在进屋前又好奇地折返了回来，把盖在青蛇脸上的蒲扇，“呼”地一声，掀开，打落在地。

只见吴青做出一副脑梗似的滑稽鬼脸，面孔正傻气地被室内照过来的烛光映照着，面对着白蛇。

“哈哈哈！”

“哥哥，你总是很少笑，你要是能多笑笑，每天都这样笑，多好。” 吴青见他笑了，便将面目恢复了正常，如此说道。

看着他忍俊不禁的模样，那眉眼堆笑，春花绽放的样子，青蛇又忽而心如蚁咬虫爬。而这个想法，始终是他看来不能实现的虚妄。白蛇总是过分地警醒，过分地自省，全然一派义正辞严的作风。

“小青，做什么鬼脸，小心五官分家，变不回来了，有小鬼长在你的脸上做怪呢。”

“鬼？鬼撞见了我们蛇妖，只能自求多福了。更何况哥哥还会去灾消难，替人祛祟作法。”

幸好，那时一切都是似水流年，是不留痕迹的轻快与明媚。青蛇又年幼，他尚活得不太久还认为自己有很久远的活头，因而并不觉与白蛇日复一日地虚度光阴，会辜负了这江南鱼米温柔乡的缕缕暖风，片片茶香，丝丝柳雾，团团雨柔，洇洇碧水，寸寸韶光。

“那时候，还没有许仙，我还不懂什么是揪心的疼吧？”

躺在床上回忆着往昔，夜浸透了大地的寒气，携带着冰冷的触角，无声无息地从床下和空气四周蔓延地升起。蛇类怕冷，吴青胡思乱想地，仍旧没睡着，禁不住地轻叹了一口气。

可终究是因为回忆太过幸福，眼泪都来不及掉，就化成了一抹嘴角的笑容。

大鹏可是通灵的佛鸟，它在黑暗中呜咽了一声，懂得青蛇大概是冷了，就乖乖地爬上床来，任由这个二手主人抱住它暖呼呼的皮毛取暖。

在第二天清晨到来之前，坠入睡乡的吴青就作出决定了，要领着狗子离开千年余杭。

“好啦好啦，托运你也是迫不得已。你说，要北上，还是南下？”

一周后，站在车站巨大的暖风出气口正底下，吴青盯着站台上巨大屏幕上眼花缭乱的出发地，身边穿梭着南来北往的繁忙旅客，大家都在光滑的倒影上快步移动，唯有他直立在地上发呆。

明知大鹏决定不了去向，吴青自己还是仪式感地问着它，更多地寻求自己内心的方向。

而大鹏蜷缩在吴青为了临时应付交通规定而采买的狗笼子里，呼哧呼哧地咬着牙，低声咆哮。

它昨晚主动让青蛇抱着取暖，今天他却把它丢在空间狭窄的塑料盒里，感慨真是农夫跟蛇的故事。

“汪汪汪汪....”

横穿大厅的一路上，大鹏继续在笼子里抗议，争取着自己的权益。

“行了行了，第一趟目的地到了以后，我一定喂你好吃的。咱们击掌约定，好不好？”

吴青蹲下身来跟大鹏的伸出笼子的狗爪碰了一下。

在办理托运的窗口下，工作人员早就见怪不怪一堆怪人对着自己的宠物讲些奇奇怪怪的话了，麻木地给狗笼子系上了胶面的标签带子。

买了票。

那个城市有一座不太知名的庙宇。

第一次去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在他们出发之前，吴青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网上搜索全国拥有寺庙的城市名单，打算从中抓阄99个。

“万一我抽中的城市里，恰巧哥哥都不在怎么办呢？”

在抽签之前，青蛇跟狗子面面相觑，不敢轻易下手，还垂头丧气了一阵子。

“没关系，那就听天由命吧，我的主人冥冥中自有安排。” 狗子在平板电脑划拉出这样一行话。

那也是青蛇心里的想法。

“嗯。” 青蛇坚定地点头、他是有信念的，虽然那并不是为了佛祖而来的信念。

等他从盛了团满小纸球球的快递纸箱里一一拿出来，展开他之前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下来的99个城市的名字，每个城市在他眼前排列开来，青蛇一直蹙起来的眉头终于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