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世的陆溪屿走后的第一个中秋。
虽然这一世的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寒生还是想他。
寒生才从那地狱般的妖狱里逃离出来没多久,就在街边闲话的人口中,得知了他离世的消息。
寒生咬咬指尖,有些想不明白,这一世的他,怎是又那么年轻就死了。
是那个妖怪给他下诅咒的原因,除了每世转世之前必须在地狱服刑三百年,即使转世成功,也活不长吗?
他在那闲话中还听得了别人的名字,但完全没有心思去细想,等到从浑浑噩噩中脱离出来,再一抬眼,已是到了月上云间的时候了。
今日似乎是人类的一个节庆日,被他们唤作中秋。寒生早些时候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街边人们搭建起的一些新奇玩意儿,被旁边一个热心的酒馆老板塞过来了一壶免费的上新桂花酒。
捧着硕大的酒坛,低头看里面芳香四溢的液体,寒生想着自己好像从未在这方面放纵过一次。于是在日暮时分,找到一个较高的屋檐爬上去,坐在檐脊上,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一轮黄澄澄的圆月,举起酒坛,试探性地小饮了一口。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辛辣,甚至还带着一丝甜,清清凉凉的,一口下去,唇齿间满是桂花的香味。
寒生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道路上人来车往,大多是结伴出游的家人和伴侣,欢声笑语萦绕在他的耳畔,显得整座城市热闹得不行。
但他没有心思去参与这番热闹,随意观望了一会儿后,就稍稍抬起视线,虚无缥缈地望向远方天地相接的地平线。
那里呈现一条惨淡的灰色,什么也看不清。灰线往里,是万家烟火,是人间极乐,是合家团聚的金秋时节;往外,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无头无尽的深渊,是万鬼哭嚎的地狱,也可能是漂浮着累累白骨的黑色苦海。
但不管是线里还是线外,于寒生来说,都并无区别。他想,他现在和死去的陆溪屿没什么两样了,一个葬在地底,将被世人遗忘,一个葬在红尘,永远无人问津。
酒坛里的酒很快被寒生喝光。不得不说,这酒只是尝着不醉人,但后劲还稍微有些大的,寒生的脑袋开始晕乎起来,脸烫得不行,随意抬手摸了一把额头,竟是摸下了不少汗珠。
可他还想喝,不喝酒他不知道还可以干什么了。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坛,想从里面找到最后一滴,但举起坛子仰头够了半天,什么也没喝到。
寒生有些泄气,把酒坛重重往边上一丢,两条腿像小孩一样笔直朝前伸开,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街道。注意到另一家生意兴隆的酒馆,想再去弄一坛桂花酒回来,但摸摸自己口袋,里面没有一个子,只能泄了气,很不开心地继续坐在原处发呆。
没过多久,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举着酒坛的手,坛口的布被打开了,里面的液体芳香四溢,是满的。
寒生扭头往那只手的主人看去,发现是一个并不认识的人,道:“你……干什么。”
“请你喝酒。”对方笑眯眯道。
寒生咽了一口唾沫。他一点也不认识这人,但又确实想喝,一番强烈的心理挣扎之后,还是将酒坛接了过来,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那人在边上撑着脸看他,道:“好喝吗。”
寒生没有理他的话,自顾问道:“你是谁。”
那人想了想,道:“你可以叫我水山。”
寒生心里吐槽道:什么玩意儿,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土的名字。但嘴上没有说出来,只是道:“你是干什么的。”
水山道:“具体也不好说——就是在这世间随意游荡,走到哪算哪,能找到活就干,找不到就不干。”
寒生道:“哦,就是一个没有名分的流浪捉妖师。”
水山顿了一瞬,随即笑了:“是,你可以这么理解。”
寒生抱着酒坛小抿,道:“那你怎么不抓我?”
水山道:“为什么要抓你。”
“找到活了啊,我不是妖怪吗,而且你开了灵眼,看得出我是雪鹰吧。雪鹰在整个世上只有莽荒原有,可是很贵的,你抓了我去卖钱,不是可以卖很多钱吗?”
水山听了他的话,突然表现得有些难过,但也只是稍纵即逝,不一会儿,又强撑起笑脸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只能打一下小妖小怪,对于曾经的寒凛皇室,自然是对抗不过的。”
寒生道:“我现在没有妖力,你可以随便抓。”
“那抓了之后呢?”水山的声音莫名变得有些激动,使得寒生不由自主转过脸去看他:“抓了之后要做什么?把你送到那种杀妖不眨眼的地方,让那些人打你揍你,那你的身体做实验,我自己则拿了报酬心安理得地回家数钱?”
寒生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万一一辈子也离不开那个地方,万一将不会有来世的性命葬送在哪里,你不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家,也再也没有机会……等到你要等的人回来了吗。”
寒生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水山忽地就泄了气,将头低垂下去,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用一种十分落寞的眼神望着寒生的眼睛,道:“中秋月圆之夜,独自在寂静冷清的屋顶买醉,还哭成那副模样,不是在思念什么人吗?”
“什么……我哪里哭了?”寒生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脸,用掌心抹下一大片亮晶晶的水渍,震惊之余,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他飞快地用手把泪水擦干净,然后将脸撇到一边,小声嘟囔道:“就是没哭。”
水山哄他道:“好好好,没哭没哭,你最坚强了。”
寒生赌气不回他,一人一妖也没再说话。在月下相对了许久,等到寒生将第二坛酒也喝完,水山站起身,朝他伸出一只手道:“走吧,我们下去逛逛。”
寒生抱着膝盖,脑袋又晕乎起来了,抬头道:“去哪?”
水山微笑道:“今日可是中秋,是对人类来说一个很重要的节日,怎么能总是待在角落里喝酒呢?”
寒生不太想走,被他硬生生拖了起来,被迫跟着这个奇奇怪怪的捉妖师一并从屋檐落到地面,汇入了底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因为寒生喝醉了,落地的时候摇摇晃晃差点摔倒,水山在对面扶了他一把,使得他一个踉跄,直接往前栽进了对方的怀抱。
不得不说,他在扑到这家伙怀里的那一瞬间,从他身上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股环绕周身的暖意,那感觉就好像……站立在他身前的不是水山,而是陆溪屿。
寒生挣扎着从水山怀里退出来,挠挠脸,尴尬道:“不好意思。”
水山笑道:“无事。要牵着我吗?”
望着对面向他伸过来的一只手,寒生用力拍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告诉自己他并非陆溪屿,不要搞错了。摇摇头道:“不用了。”
他们在街道上并肩而行,不断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寒生不知道要去哪,于是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水山神秘道:“跟我走就是,带你去玩好玩的。”
“来来来,中秋节猜灯谜啊,猜中有奖!在这挂着的灯谜里任取一个,可以一人可以多人,谁以最快的速度猜出来,就可以获得我们老板准备的大礼!”
街角广场上锣鼓喧天的,搭建了一个小棚,周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与吃食,在正中间的一个空地,有老板拼了命地在吆喝。
寒生不懂猜灯谜是什么,也对这个没兴趣,本想从旁边穿过去,那个老板却像是在人群中一眼相中了他,拨开近前的几人过来拽住他的衣角:“诶诶,这位帅公子,有没有兴趣参加灯谜呀,免费的,猜中了还有奖品哟!”
寒生站住脚,想将自己的衣角收回来,道:“我,我不会猜……”
“哎呀没事,你不是还有朋友在嘛,两个人猜一个也是可以的,慢慢猜,没有时间限制,不管猜没猜对都有礼物送!”
寒生很是难堪,不知该如何拒绝,私底下悄悄拽了拽水山的手臂,想要他帮自己一下。谁知后者故意无视他的小动作,对老板道:“好啊好啊,真的不管猜没猜中都有东西送吗,谜题难不难啊。”
老板笑嘻嘻道:“对,有的送。不难的,像二位公子这般的聪明人,只需随意想想就能猜到。来来这边请,在挂着的谜面里随便挑一个吧。”
水山拉起寒生欣然准备前往。谁知走了一步,没走动,回头一看,发现后者正十分生气地瞪着自己,道:“你干什么!都说了不想去了,我又不会猜这些,等下半天没猜出来,丢死人!要去你自己去吧,我走了!”
“诶诶诶。”水山忙拉住他:“别走嘛,去试一下呀,猜不出来不还有我嘛,我一定能猜出来的。”见寒生还是抱着手臂,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他又道:“你就当是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在这中戍流浪了这么久,你还是头一个真正能陪我说几句话的人呢,别走嘛,你要是走了,就没人陪我了。”
寒生本来想十分恶劣地说:“关我什么事,反正我又不认识你。”但抬头对上他那双真挚的眼睛,瞬间又说不出来了,只好道:“那先说好,反正我不会这个,你自己猜,别拖着我。”
“好好好。”水山笑嘻嘻道,拉起他就要往挂着灯谜的墙底下凑:“来吧来吧,你在里面挑一个,我来猜。”
寒生不情愿地随手一指:“这个。”
水山将其拿下来展开,念里面写着的谜面道:“心死两相依,知己所言真。人在尔旁站,饥饿去无食。故人想永共,还来还要走。至死都相遇。”
寒生道:“这什么鬼东西?”
水山道:“嗯……应该每一句都对应一个字,连起来是一句完整的话吧。”
寒生道:“这怎么可能猜的出来?别猜了,走吧。”
“别走啊,试试嘛。先看第一句,心死两相依……嗯?是什么字?”
寒生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心死两相依,心和死在一起……有这个字吗?”
“不知道。”
“也不一定是原本的两个字吧,可能是意思相近的,心有什么相近的意思……死呢?”
寒生又道:“不知道,忘了。”
“诶?”水山突然一喜,盯着寒生到底眼睛道:“忘!”
寒生:“……你为什么突然学狗叫?”
水山挥挥手:“什么狗叫呀,我说这个字是忘,死不就是亡的意思嘛,亡和心加在一起就是忘。被你无意间说出来了呢~”
寒生:“哦。”
寒生被水山这样纠缠了一刻多钟,勉强跟他猜出来前边三个字,分别是“忘”“记”和“你”。
“啧啧,看起来这是句情话啊……忘记你~”
寒生才没心思和他一起感慨:“快点猜!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水山却是突然不猜了,抚摸着手上的那张字谜,有意无意道:“对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是在中戍等人对吧,等什么人的转世吗?”
寒生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道:“是,怎么了?”
水山道:“你等他……要等多久?”
寒生突然不说话了,抿抿唇,过了一会儿,道:“可能……三百年吧。”
“三百年啊……可真久。”
“你到底想说什么?”寒生不耐烦道。
水山没有生气,依旧自顾自道:“那,你在这长达三百年的等待里……有可能,会忘记你等的那个人吗?”
“你什么意思。”
寒生的声音忽地就冷下来了。
水山扭头看他,见他明显是动了怒,两只手在身侧抓得紧紧的,低着头,叫人看不见他的脸。
寒生道:“既然是我要等的人,我可能会忘记吗?不过是三百年的时间而已,我能活那么长时间,区区三百年,我有什么等不了了的?”
“更何况,我和他在一起呆了两辈子,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看着他出生长大,与他相识相认,最后在别人口中得知他离世的消息。在这三百年的时间里,我每天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等他,我时时刻刻想着念着,你觉得我有可能会忘记他吗?”
“……”
水山被寒生抨击得无话可说,也不敢再说别的了,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上那张灯谜上剩下的谜面。
“这个……饥饿去无食,去掉食字旁,剩下的应该就是‘我’字吧,这个还挺简单的。”
寒生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