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悬崖的侠客们立刻被洋流席卷而去，这太超出他们的意料了，他们本来以为会摔死在浅滩上。相较于死在波斯人的乱枪之下，侠客们宁可摔死。

洋流不依不饶地撕扯、裹挟着他们，向深海奔去。没有人可以抗衡自然的伟力，侠客们放弃挣扎，服从命运的安排。

洋流不紧不慢地带着他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洋流甚至把他们带到了温泉关，让侠客们在海里遥望陆地上的厮杀，心里油煎火燎却无能为力。

侠客们在海上经历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经历了风吹雨打、惊涛骇浪，终于在第五天的傍晚时分被洋流扔在不知名的海滩上。

侠客们走到岸上跟牧羊人一打听，这是个叫做马莱西纳的地方，波斯大军于前天上午路过，从这里走路到雅典还需要五天。

牧羊人看着近乎赤身露体的侠客们，邀请他们去村子里喝一壶羊奶暖暖身体，再吃些干面包、橄榄、葡萄干跟无花果干。对，这是个顶好的牧羊人，迥异于那个希腊叛徒。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邀请了，他们急需水跟食物来恢复极度透支的身体，然而他们却身无长物，除了手中的剑。大浪淘沙，海浪淘尽了他们身上所有的财物，侠客们再一次沦为赤贫。当然那些财物跟衣物是他们主动扔到海里去的，为了减少自身的负重。

侠客们吃饱喝足、又睡了一夜后，便带着村民们馈赠的干面包和果干，拜别这些好心的希腊人向雅典进发。因为，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薛西斯的下一站必定是雅典，希腊诸邦之首。击败了雅典和斯巴达，希腊人将群龙无首。

贫穷的牧羊人和村人们搜尽家底，翻出一些破衣烂衫给中国侠客穿戴起来，好教他们可以见人。

浓烟蔽日，火光冲天，整个雅典陷入一片火海。侠客们看着到处疯狂舔舐的火舌瞠目结舌，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薛西斯洗劫、焚毁了雅典！

屋舍庙宇在烈火中坍塌，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响彻四周，因燃烧而引起的爆炸此起彼伏，爆炸掀起的飓风让燃烧着的树枝飞上了天。青色、赤色的火焰随风扩散，好像击鼓传花，所到之处，所有的植物、建筑都加入到这场烈火的庆典中。

整个雅典像一把巨大的火炬，直指天空。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们望向那里，窃窃私语。雅典的守护女神雅典娜脸色铁青，愤怒的阴云在眉间聚积。

众侠客站在雅典城外的山坡上，颓然地注视着越来越兴旺的火场，这人间炼狱。他们历经波折、披荆斩棘，要助希腊一臂之力，抗击薛西斯的暴虐，可是温泉关陷落了，雅典也陷落了。希腊文明命悬一线，岌岌可危。他们满心沮丧和伤感。

在大火中，没有奔跑哭嚎的人们，至少他们没看见，也没听到呼救跟哀嚎声。众人望向远处，波斯人正在离去，一支支军队首尾相连，仿佛排到了天边。

他们已经尽全力赶路了，他们与波斯军团之间不过差了一天的路程。波斯军团再强大也不会在一天之内攻下雅典，杀死所有的居民。侠客们心里疑惑。

“也许，雅典人早就撤离了，他们留给波斯人一座空城。”虬髯客开口。

对于科林斯地峡以北的雅典而言，温泉关保卫战是决定它生死存亡的战役，因为雅典的西北方、温泉关的后方就是与雅典有世仇、但是跟波斯亲善的底比斯城邦。一旦温泉关失守，底比斯就会投降，雅典便会门户洞开。战略家虬髯客给大伙分析。也许雅典认为斯巴达忌惮它的崛起，认为位于科林斯地峡以南、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城邦们更乐于保卫本土，很难全力以赴，所以它根本就不相信希腊联军可以守住温泉关，所以它提前进行了全城疏散。

“嗯，很有道理！”专诸点头，“我们也许能在这城外找到什么人问一问。”

然后，侠客们便开始找人，他们举目一望便看见了旁边山坡上站着的小人，九岁的小孩子，金小虎。那个独眼的斯巴达勇士站在他身边。方才侠客们震慑于雅典的扑天大火，根本就没注意到对面山坡上有人。

薛西斯总是要毁掉人类的建筑奇迹，他拆毁巴比伦城，拆掉巴别塔，焚烧雅典。这就是野蛮愚昧的表现，他不懂得欣赏文明，他只会摧毁！温泉关失守了，雅典城陷落了，叔叔们……小孩子悲从中来，哭得泪眼模糊。

侠客们放开嗓子呼喊，他们欢快地奔下山坡，又奔上旁边的山坡，把惊喜的小孩子一把举起来，抛向空中。金小虎被侠客们高兴得扔来扔去，扔得他脑袋瓜嗡嗡响。

他终于被放到地上，原本伤心哭泣的小虎抹一把眼泪鼻涕，他正想着如何处置他这把涕泪，荆轲慷慨地献出自己的衣袖。

“你怎么没说薛西斯烧毁了雅典？”荆轲把小孩子扛到肩上。

“我也不知道啊，我没读过这一段啊！我不是所有的内容都读到，我捡自己喜欢的看，跳着读。”他只知道温泉关战役，他不知道薛西斯烧毁了雅典，他不是历史通。

“以后读书认真点，怪不得你妈妈说你！”荆轲嘟囔着。

侠客们讲述他们的遭遇，叙说他们在海上漂流时看到陆上的鏖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恐怕凶多吉少。”

“斯巴达三百勇士全部阵亡，”小虎告诉大家，不对，299个，因为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底比斯人投降，赛斯比人被全部斩杀。”他不敢说出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的悲情结局，他怕斯巴达勇士受不了。

侠客跟斯巴达勇士垂下头。

“在承平时，儿子埋葬父亲；在战争时，父亲埋葬儿子。”小虎轻声说。

众人抬起头来看小孩子，惊讶他竟然说出这颇有感悟的话语。

小虎说这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话，他在《希腊波斯战争史》里感概于双方阵亡的将士，说出这句关于战争的经典名言。

“我们不该跳下悬崖，我们也许能破解‘不死军’的方阵！”聂政冲口而出，他是这古代世界里的第一勇士，他却临阵脱逃，眼睁睁地看着斯巴达勇士们陷入死地！对，眼睁睁地看着，在海上！

侠客们各自将目光转开，他们不愿意看彼此的眼睛。这一刻，他们看到了自己意识深处的那一丝胆怯，后来人说“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他们却没能做到。

“我不该离开！不该离开！”斯巴达勇士羞愧、懊悔得不能自已，“不该！”

“你要给斯巴达报信，让你的族人做好准备！你必须离开！”金小虎朗声说，“你还将投入战争，和你的族人一起痛击波斯人！”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远没有黑暗的时刻，只是不会被黑暗所掩蔽罢了；”曾经无比厌烦的词句此刻清晰地在脑海里映现，“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远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不会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小孩子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小孩子鼓舞大人们。这是傅雷在为自己所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做序时写的，他没看过《约翰.克里斯朵夫》，但是妈妈让他牢记这段话。有智慧的妈妈！

大人们将目光转向小孩子，这充满智慧的话语使他们警醒，令他们奋起。

6月，当希腊联军还在准备北上时，雅典执政官地米斯托克利提议进行全城疏散，他的提案获得公民大会通过。

鉴于国土可能即将落入敌手，所有雅典公民以及生活在雅典的外邦人必须把他们的妻子儿女转移到特罗增，老人们必须转移到萨拉米斯岛，雅典的长老们将在那里组织临时政府，维持国家运作。神庙司库和祭司留在卫城，以保护神的财产。所有达到服役年龄的雅典人跟外邦人必须登上已准备好的战船，去和斯巴达人、科林斯人，以及其他盟友一起并肩作战。

当侠客们终于在城外找到一个祭司模样的人时，祭司告诉他们雅典城的疏散。这祭司显然没有留在卫城里保护神的财产。凡人皆有胆怯之心，侠客们没有为难他。

斯巴达勇士与他们告别，匆匆出发，去斯巴达报信。而中国人的下一站是萨拉米斯岛。

中国人很快便发现波斯军团的目的地与他们一致，显而易见薛西斯已然得知雅典居民疏散到了萨拉米斯岛，便率领大军追击过去。他们现在需要偷偷尾随波斯军队，找个机会绕过他们，抢先登岛。

金小虎跟侠客们在傍晚时分抵达萨拉米斯岛对岸，跟在波斯大军后面。从雅典到萨拉米斯岛对岸不到半天的脚程，他们不能在白天穿过铺天盖地的波斯军团，找死吗？

夜色是最好的伪装，中国人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树林里，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看到波斯人燃起的篝火。萨拉米斯岛虽然就在两公里外的海面上，却难以接近。阻隔在他们与海岛之间的不仅有大海，还有在海岸上铺开、延展十几公里的二十万波斯军队。

树林外是薛西斯的工程部队，就是负责修路架桥的人，由奴隶组成。侠客们特意选择这一片海滩穿越，就是因为工程部队警戒松懈，战斗力弱，一旦发生敌情，奴隶们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三更半夜，中国人开始行动，这个时间是人们陷入沉睡的时刻，相对安全，不容易被发现。他们要穿过睡满士兵的海岸，在水边尽量偷一条小船。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船，他们就游过去。两公里的水面对侠客们没有难度，只要没有洋流。金小虎信誓旦旦地说他肯定可以游一半的水程。磨勒打算把他拴在身上，另一半的水程由他拖着小孩子完成。

众人刚起身，便看到磨勒突然做出手势，示意所有人停下来。因为在暗夜里，为防止大家没注意，他的手势做得很夸张。

不久，就有几个人从林子的另一头摸进来，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此刻以此种方式进来的人肯定是同道中人，众人静观事情发展。

来人没走几步就发现了他们，惊得顿住脚步，下意识地拔出佩剑来。侠客们站着不动。在片刻的惊慌后，来人收剑还鞘，他们显然也明白了中国人的意图。但是，来人保持沉默，也不向前，显然没有跟他们结识的想法。

“走吧。”专诸对自己人说。他们走在前面能进一步打消对方的防备。敢在这个时候冲破波斯人的封锁而上岛的人，不是雅典人，就是希腊盟军的人。他们若能协作对方成功泅渡，那么上岛以后，他们就有可能消除雅典人对他们的怀疑，避免被盘查跟审问。战争时期总是有奸细的，交战的双方都很小心。

侠客们一出树林便分成三组，分头去对付那些坐在篝火旁打瞌睡、毫无责任心的守夜人。这片海滩上一共有三组守夜人，侠客们早在树林里就观察清楚，并做了分工。

后来的三个人跟在中国人身后，距离他们十几步之遥。如果中国人不慎引发险情，他们就立刻退回树林。他们此行不容有任何闪失。结果，他们发现自己多虑了。他们惊愕地看到那个黑人身法极快，脚不点地，眨眼就飘到守夜人身旁。他手法也快，几个守夜人瞬间倒地，来不及喊出一声，不，他们都没有从瞌睡中惊醒，就一命归天。

三个希腊人看向其他守夜者，另外两组人正在迅速接近他们。一个守夜者在睡眼朦胧中似乎有所警觉，抬起头来朝这边看，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剑刹那插入他的喉咙，守夜人向后仰倒，没能发出一丝声音。甩出短剑的人几步跃到他身边，拔出短剑，反手一抹，寒光一闪，又一个守夜人倒下。而另一个赤髯如虬的汉子此时也到了篝火旁，两人联手，刷刷数剑将所有人毙于剑下。

希腊人又看向最后一组守夜人，他们已然都倒伏在篝火旁，偷袭者中身形最壮健的那个人从篝火旁走开，气定神闲。而协助他的那个人剑都没有出手，不需要出手。

三个希腊人看了遍体生寒，所幸这六个人对他们没有恶意，否则，他们早已倒毙在树林里了。不，七个人，还有一个小孩子，正小心翼翼地在睡倒的人群中挪动脚步。他笨拙的样子迥然不同于那六个人，使希腊人不由得把心提起来，一旦他踩到哪个人，就会惊醒一片。所幸那个黑人眨眼又回到小孩子身边，他伸手把孩子一把捞起来甩到背上。希腊人提起的心落回肚子里。

希腊人紧随着中国人潜行到海边，他们很快就找到一只小船。因为是小船，波斯人根本就没有费心思派人看管，只是把它绑缚在大船上，随着水流漂荡。

专诸一剑斩断绑缚小船的绳索，叫豫让、金小虎、磨勒跟三个希腊人坐上去，自己同其他人游水过去。小船太小，坐不下所有人。泅渡的人身上各自绑一条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栓在小船上，以防洋流卷席他们。

两个希腊人抄起桨来划水，驾轻就熟，两公里的水路，一会儿就到了。不是到岸边，而是接近林立在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