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乐呵呵地拉着宋舒月的手,“你五六岁的时候就爱吃这个,牙齿都吃坏了,不给你你还哭呢!”。
“哎哟,曹奶奶别提了,太丢人了”,宋舒月说着,只见李桥拿了几个糖塞给旁边的男生,她不由地打量着祝小双,男生留着一头到耳边的头发,稍微有些长了,整个人看上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瘦,巴掌大的脸上是小巧的鼻子和一双大眼睛,像是一个未成年的学生。
“这位是?”,宋舒月好奇地瞧着祝小双问道。
祝小双抬头对上宋舒月的视线,猝不及防地被点名,他还思考要怎么说,只听李桥替自己回答道:“我朋友,来这玩几天”。
“朋友”祝小双跟着点点头,礼貌地说:“嗯嗯,是的”,一板一眼的模样像极了上课回答问题的小学生。
宋舒月嘴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一侧的小虎牙很显眼,“你叫什么名字呀?看上去比我还小”。
“祝小双,祝福的祝,两个又的双”,祝小双说道。
两人算是简单地认识了,在李桥跟曹奶奶聊了几句,宋舒月便走了,说是要回家去打扫房间,她长时间不回家,又没人替她收拾,曹奶奶留她在家吃饭,她只说下次再来。
奶奶送她到门口,又说了几句,“唉,每次来都急匆匆回去,好歹吃了晚饭再走”。
宋舒月:“下次一定来,今晚我表姐也在,得回去招待她”。
奶奶一听,点点头,送宋舒月走后,她才回到院子里,把桌上的茶碗水壶收起来。
这几日下来家里没什么重活,地里的玉米都收回来放到西厢房里堆着,每日李桥大多数时候就是照料家里的牛羊,还有那一匹骡子,祝小双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洗完脸再跑到地里去找李桥,要么就跟着奶奶在后院喂鸡喂鹅,一天的时间听起来有二十四小时那么长,但农村的琐事繁多,到处都是需要干的活,一个不留神,时间就悄摸溜走了。
祝小双老家也在农村,倒没什么不习惯的,反而住得很舒服,一连七八天下来,睡眠充足,祝小双精神都好了许多。
第八天的时候,天气转阴,乌云把天空遮住,空气里带着微微的湿意,午饭过后,祝小双百无聊赖,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发呆。
明天就是下岩镇赶集的日子,奶奶刚才在饭桌上提起,正好李桥要去卖晒好的天麦冬,可以带着祝小双去买车票。
“小双,你去了县城后边怎么回家哦?”,奶奶吃饭的时候问道。
李石九:“去外地得坐火车喽,这年头车站又不太安宁的”,说这话时,李桥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祝小双愣了愣,随后扯了个谎,“对……我坐火车回去”。
奶奶还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合适,就没说了,倒是李石九继续问道:“小双,你家里有姐妹兄弟吗?你年纪也不大,爸妈舍得让你来这么远的地方打工啊?”。
这几日相处下来,祝小双也不像第一天那样拘谨了,聊天的时候几乎有问必答,还会问问这边的风俗,听他们讲家长里短。
祝小双听到这话,心虚地眨了眨眼睛,继续扯谎:“有个哥哥,我……我也不小了,想着出来……来长见识的,他们……他们不反对”。
一顿饭吃的祝小双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虽说是陌生人,但无论李桥还是奶奶、李石九,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可以让他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地人在家里白吃白喝,自己还撒谎骗人。
篱笆墙边的不知名小草从地缝里冒出来,祝小双抱着膝盖,伸手摸了摸小草,心里有些发愁。
吃饭时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他确实有个哥哥,但没有半点血缘关系,那个家也和他没关系了,母亲从他五岁就带着他改嫁,嫁了个卖猪肉的屠户,前几年夫妻俩还算和睦,祝小双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一直到祝小双上中学,母亲病逝,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继父新娶了一个寡妇进门,祝小双不理解,还去质问继父为什么不等母亲丧期过了再娶,没想到话刚问出口,就挨了一个耳光,后来才知道,继父早就背着母亲和寡妇搞在一块了,就等着母亲过世好娶寡妇过门。
祝小双十三岁没了母亲,由于没有谋生手段,他又在那个家里忍气吞声待了几年,高一没上完,屠夫也不给他钱上学了,说家里穷,还要省钱给大哥娶媳妇,祝小双没办法,被迫辍学。
去年的时候,屠夫染上了赌博,夜里要债的人找上门,屠夫还不上钱,那帮人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寡妇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被吓得直哭,两人一直怀不上孩子,直到去年才有了身孕。
那一阵子家里鸡犬不宁,是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不知什么时候要债的就会上门动刀,在一个夜里,屠夫拿着家里的钱带着大哥偷偷跑了,祝小双一觉醒来才发现大哥和屠夫都不见了,后来寡妇也受不了了,一气之下挺着孕肚跑回了娘家。
家里只剩下祝小双一个人,怕要债的找上自己,祝小双也不敢多待,拿着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一点积蓄,祝小双到镇上坐车一路往县城赶,在一家小饭店给人洗碗上菜干了两个月,攒了路费,又遇到那个山羊胡子“老乡”,这才一路南下到了这里。
老家冬日严寒,以前也没有什么亲戚往来,祝小双回去也无处可去,无非还是留在县城打工,路途遥远,祝小双不想回到那个老家了,母亲去世后,对他来说,天底下哪里都一样,他像没了根的野草,只能随风飘,风停下时短暂停留,然后起风的时候又要离开。
天边阴云密布,压在山头,也压在了祝小双心上。
夜里,祝小双抓着被子久久睡不着,屋外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紧紧闭着眼睛,逼迫自己早点睡,第二天也醒的早,揉着眼睛开门时,李桥也刚起床,身上的衣服还没穿好,站在楼上的门口套上一件灰色外套,眨眼的功夫,祝小双也瞅见了李桥矫健有力的腰肢。
“现在就……就要走了吗?”,祝小双边下楼边问道。
李桥眼睛里带点血丝,刚起床声音沙哑,“还早,吃点东西再走”,说着到院子里洗了个冷水脸。
上街需要早起,李桥卖东西得去占个摊位,晚了就没有,一般李桥早起会吃碗面条再走,顺便给骡子喂草料、喝水,从早到晚,骡子要出力,不吃饱爬不动山路。
奶奶和李石九稍微起得晚一些,不过农村里这个时辰算不上晚,很多村民干活都起早贪黑,跟时间较劲。
等祝小双洗好脸,李桥已经燃起灶火,开始烧水煮面了。
祝小双来到厨房,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他揭开锅盖,水开,然后放入面条,李石九端着茶碗进来,正好水壶里水也烧开了。
喝一碗浓茶,是李石九每天早上的习惯,一般人早上空腹喝茶会受不了,但李石九已经喝了几十年,早就成了瘾,不喝一碗还不舒服。
面条很快煮好,简单的猪油和酱油打底,再加一把切碎的葱花,再加上一勺罐子里的酱肉,简单的面条就好了。
李桥先给爷爷奶奶弄好,又给祝小双夹了一碗,肉酱很香,飘在上面的葱花翠绿,祝小双早上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筷子就吃不下了。
“桥哥……我吃不完了”,祝小双端着还剩大半碗的面条说道。
李桥看着他,嘴唇动了动,随后说:“等会没力气走路,再吃几口”,去下岩镇要上山下山,路途不短,空腹上路肯定没力气。
祝小双嗯了一声,又端起碗吃了几口,最后实在吃不下了,他才把碗放下。
李桥见他真的吃不了,也没多说什么,顺手把他的碗端过来,就着碗开始吃他碗里剩下的。
祝小双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老家那边要是让父母吃自己剩饭,就是不孝顺,何况是陌生人。
吃完面,李桥把骡子牵出来喂了一桶水,之前晒干的天麦冬现在只有一袋,李桥把东西都让骡子驮着,手里提着几十只鸭蛋,又挎上那个熟悉的水壶这才出发。
奶奶来送祝小双,眼里也有些不舍,短短几天的相处,但祝小双乖巧又懂事,奶奶也喜欢他,眼下他就要走了,奶奶有些舍不得。
“小双,这几个鸡蛋带着,路上饿了还能吃,到镇上我让李桥给你买几个花卷包子带上,路上一个人要小心注意,别让人骗喽!”,奶奶反复嘱咐着,递过来的水煮鸡蛋还带着刚出锅的温度,放在一个布兜里。
对上曹奶奶关切的眼神,祝小双鼻头微酸,他推脱不掉,连李石九都说路上要坐火车,时间长了肯定饿,还是带着。
祝小双吸了吸鼻子,“嗯……谢谢曹奶奶,谢谢……李爷爷”。
奶奶拍拍他的手,最后说了一句:“以后要是有机会,记得来玩”,其实没有以后了,山高路远,再见不易重逢也难,但祝小双还是郑重地点点头。
短暂的告别,祝小双转过身,李桥已经在前方等着了,他赶紧跟了上去。
出了村口一路下山,从浣衣河的木桥上走过,又要爬山,山路弯曲回折,跟猪大肠似的,走到半山腰腿脚就开始酸软。
骡子也慢了下来,这次身上的东西不重,但始终是爬山,连牲口也费劲,李桥也不催赶。
走到山腰处,路边长了一棵弯曲的松树,再过几步就是一个塌方了的山谷,这一段路陡峭不好走,过路人都小心翼翼。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路上偶尔也会碰到同去赶集的村民,在李桥祝小双前面一段路的是一个老头,爬坡嫌热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赶路,老头头发花白,脊背弯曲,还背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看样子也是去卖东西的。
赶路的时候总是寂寞无聊,老头慢悠悠地,嘴里哼着不知名小调,时不时声音高昂,祝小双接过李桥递过来的水壶喝了一口,又擦擦脸上的汗,即使他出生在农村,小时候不算缺乏锻炼,但白桐岭这种地方,走山路也让他有些吃不消。
他听着老头唱,听清楚一句:
“汉子你慢些过,哩啰哩呀!”
“山高路难走喂,头低些呀~姑娘红脸你莫望嘞,到家歇脚喝凉水哩……”
老头声音不大,唱起来嗓音粗哑,边走边唱倒也让无聊漫长的路途多了些慰藉,老头走得慢,骡子走到他身后,老头主动让路,把篮子放在路边歇息。
祝小双这才看清老头的脸,苍老布满褐色的斑,额头出了汗,老头抬手擦了擦,一双手跟枯树皮一样,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印记。
“哦,你家里这头骡子养得好喽!”,老头笑眯眯地说道,彼此不认识,但一个农家常聊的话题就能和陌生人说几句。
李桥停下脚步,说:“吃草吃得多,好养活”。
老头点点头,露出一口稀松的牙齿,“能吃就好养,哈哈”。
简单的两句说完,李桥继续赶路,祝小双回头看了眼老头,老头休息了片刻也开始赶路。
“他唱的……是什么呀?”,祝小双微微喘着气,说道。
李桥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掐来的草,他边走边说:“山里的小调吧,都这么唱,不知道叫什么”。
跟他并排走着,祝小双才知道李桥的腿长得要命,他一步祝小双要迈两三步,要不是李桥有意慢下来将就他,祝小双早就被落在身后了。
“哦……那你会唱吗?”,祝小双想了想问道。
这种一般只有老一辈的人唱,大多唱的是男欢女爱,彼此表明心意,也有其他含义的,比如欢庆节日、庆祝丰收等等。
李桥忽然伸手把他的衣领翻出来,随后说:“不会”。
“哦,好吧”,本来还想让李桥唱两句的,只好作罢。
半路歇了两次,紧赶慢赶,临近中午的时候到下岩镇,坝子里地势平缓,走着也不费力了,李桥先去经常摆摊的地方把东西摆放好,又将骡子牵到街头的树边栓上,这才回去摊位上卖东西。
不过今天要带祝小双去买车票,李桥就托隔壁的大婶帮忙看着,有人来买就帮忙卖一下,这在山里很常见,也没人会贪那点钱,都是一个镇上的人。
祝小双跟在李桥身后,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全是背着篮子上街赶集的,老老少少在互相攀谈,小摊上传来讨价还价的声音,客运站在第二条街道上,旁边是卖蔬菜水果的,还有鱼贩子穿着黑色围裙,嘴里叼着一支烟,跟过往的人推销他的鱼。
说是客运站,其实也就是一栋商铺前多了块空地,从一道铁门里进去,空地上停着一辆中型的客车,车身老旧,玻璃窗上全是灰,轮胎上的泥巴还是新的,客车后面,卷帘门高高卷起,里头高脚椅子上坐着个昏昏欲睡的女人,头发烫成金黄色,弯曲又蓬松。
李桥走到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