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爽,适合赶路,顾言一行人到竟州的时候,当值的官兵因着还未见过顾言长什么模样,皆以为这是侯府来的颜都尉,见是熟人,便往里放了进去。
顾言携着晚宁顺顺当当地带着左柯和叱罗桓进了城。到城中已过了子时,顾言特意寻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落脚,晚宁不喜脏,他始终记在心上。
左柯与叱罗桓住在一间,两人一番交流,交换了意见,皆觉得趁着夜色,还能摸到酒肆里去看看,便起身去找顾言。
顾言把那官制的绣鹤衣袍换了下来,穿上了一身交领右衽的月白衫袍,看起来像一些寻常的富家公子。
见天色已晚,又一路奔波,他怕晚宁累着,于是想说服她先歇下,说自己只是先去看看,摸一下情况,装作客人,喝点儿小酒,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晚宁却急了,“不行,你去了,我便出门去,我也去喝点儿小酒,四处逛逛,摸一摸这竟州城的地势。”
顾言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晚宁趁他不在,连北漠都敢去,在竟州城里摸黑闲逛一圈儿,简直就是小事。
“好好好,你跟我去,累了便靠着我睡会儿。”他只是怕她累着。
“我不累,我还能扮作画舫里的舞姬,跟着你,你便不容易被发现。”说着,在包袱里翻出了一身胡姬的衣裳。
顾言意想不到,惊奇地看着她,“你怎带着这衣裳。”
“出门在外,以防万一啊,不管是逃跑还是刺探,都能用上。”晚宁对自己的生存之道始终颇为自豪。
可秋意已起,顾言不想让她穿这露脐露臂的装扮,况且随行的还有门外那两个“别的男人”,他把她手里几件薄薄的胡姬衣冠扯到手里,丢在了床上,“天儿凉,你就穿原来的衣裳便好,扮演游戏,不一定要换衣裳的,这些……你回来再穿与我看。”
晚宁看着顾言默默思量了一番,知他心思,亦觉得有理,“也是,你我技艺纯熟,那便这么说定了,出门吧。”
竟州城南面宣化门进来便是铜荼街,是竟州的主街,一路贯通南北直达北面广昌门,西侧的金市里,大大小小的酒肆便错落其中。
左柯给自己贴了个假胡子,把头发弄得蓬乱,免得被认出来,领着他们穿过铜荼主街,拐进了旁侧的金市。
里面四五家大大小小的酒肆,门前挂着各种花样的灯笼,门外皆设红绿杈子,只是形制上微微有所不同,以区分彼此之所属,绕过它们,便可进入后面的酒肆之中。
他们走进其中一处,名曰负己楼,左柯给了门口的守卫每人一点碎银,两个守卫便笑着给他们拉开了门。
里头绯绿殷红的帘幕交叠垂挂,每一座席皆有两盏贴金红纱栀子灯,氤氲着绮靡的光华,几乎每一个席位里都是官兵,耳边萦来婉转丝竹织起声声琴瑟,再往前走两步,便有艺妓迎上前来。
叱罗桓与左柯相视一眼,皆随手牵过一曼妙女子搂在身侧,顾言则躲开了上前攀他的女妓,把晚宁搂到怀里。
晚宁刻意将外袍松开,垂挂在手臂上,露出一双细嫩香肩,顾言便顺手覆了上去,摩挲着亲吻起来。
一旁的女妓们见此情景皆以为是同行的不要脸,过着门抢生意,晦气得很,可有郎君护着的女子她们也不敢如何,于是纱帛一甩,扭着腰身忿忿离开,张望着去寻别的生意。
“幸好我来了,不然你打算搂哪一个?”晚宁推了推把脸埋在她颈项里的顾言,低声说道。
顾言似是吻得心神迷离,顺着脖颈蹭到她耳边,“带着夫人来,感觉还不错。”
“答非所问。”晚宁拍了他一下,使劲儿把他推开。
顾言抬起头来,两人额心相抵,笑道:“你没来,我便说这些女子我都不喜欢,若惹恼了我,便是把这儿砸了,也可。”
晚宁笑起,“这还差不多。”
叱罗桓和左柯拉着两个陪笑的女妓寻了个位置坐下,假意撩拨了一番。临近的杂役见着人有人坐下,便端上酒来,问着需不需要换更好的酒,要什么小菜。
左柯给了些银子,遣走了两个女子,对着还在门口的两人招了招手,“这边!二位克制一下好吗?”
顾言闻声望去,牵起晚宁往那边走,步子逐渐摇晃起来,手一甩,指着那杂役喝道:“你!要你们这最好酒,最好的菜,要是不好吃,看爷砸了你这招牌!”说着便转身坐下,立起一侧膝头将晚宁一把拽到怀里,赫然一副大嫖客的模样。
晚宁也不示弱,搂上顾言的脖颈便亲了上去,十指轻触,温柔缱绻,划过颈项,一只手攀着他的肩头,另一只手一点点穿进了他的衣襟里。
面前一方矮桌,叱罗桓和左柯坐在对面,逐渐开始面红耳赤,只能转开脸去,假装四处张望。
做戏而已,见好就收。
亲得差不多了,便松开,两人看了看四周,不少吃酒揽妓的官兵正偷偷地瞟过来,晚宁伏在顾言怀里,悄声道:“他们桌上哪个是粟果呀?”
顾言一处处桌面望去,皆隔着层层纱帐,丝毫看不清楚,只透着帐子,见到一些桌面上的物什的影子,“幕帐太多了,看不清。”
左柯听见他们开始说话,按了按唇边的假胡子,试探着慢慢转过脸来,“那些盘子里一颗颗的,褐色的果子似的便是。”
顾言定睛一看,似是确有这么些盘子摆在桌上,“只卖官兵?”
“只卖官兵。”
叱罗桓听他们开始说话,亦转过脸来,清了清嗓子,“仓羯人把那些果子混在一些西域蔬果里运来的,顾侯爷,你们那港口,得管管。”
越州港口由越州军管辖,若无内应便是疏漏了,顾言点了点头,想着回去便给武初明写封急报。
“那他们是只跟仓羯商人买吗?”晚宁撑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坐在顾言身前,顾言把下巴抵在她头上,似乎也在问同一个问题,来回瞧着眼前两人。
叱罗桓和左柯都思索了一番,相互看着摇起了头。
“大俞人没人敢卖啊。”叱罗桓摊开了手。
晚宁却笑得高兴,“你卖,而且,便宜卖。”
“什么?!”叱罗桓可不敢做这样的事情,捞钱归捞钱,不可伤天害理是他的准则。
晚宁继续道:“你假装卖,在这酒肆之间放出消息,来一个,抓一个,左右这刘宣也管不着。”
左柯点了点头,“倒是可以,刘宣不管这些事情,若有人狗急跳墙,告到刘宣那里,也正好发作,彻查一番。”
叱罗桓皱了眉头,他不是不会,只是他不敢,这可是大罪,万一被人抓住了尾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晚宁见他犹豫,便知他心里没底,“叱罗,我让侯爷给你写到密令,证明你清白,如何?”
“我同意了吗?”顾言掐着她的脸,轻轻拉扯。
晚宁亦抬起手,从头顶摸到他的脸,掐他,“我说的你必须同意。”
顾言松开她,把她的手扒下来,握在手里,盯着桌上那些没人去动的酒和吃食,想了一会儿,“暂且试试,若我直接去军营里抓人,仓羯人若得了消息,那他们的账目,我们便拿不到了,你扮作竞争对手,兴许能把人引出来,确定他们在哪,便可下手。”
叱罗桓却想到了更简单的办法,“我知道商队在哪儿,我可带你过去。”
左柯不同意,“仓羯商队人数众多,我们四个就算一起上,也未必打得过,且你也不知那究竟是哪家的货,账本在哪儿。”
“嗯……好像也是,那便只有牺牲我自己啦,侯爷,加钱啊。”叱罗桓手一拍,想通了一般,小算盘开始在心里运转起来。
顾言笑了笑,“商铺黄金,管够,保你开进京城里。”
杂役领着几个厨房里的小厮端来了满桌的佳肴,两个翡翠壶里盛着晶莹的琥珀酒,四只烟粉碧玺花口琉璃杯依次摆在了桌上,“几位客官,这些都是本店最好的酒菜。”说完不走,看着顾言傻乐,嘿嘿直笑。
顾言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金子丢到他怀里,又拿了些碎银,依次扔给端菜的小厮,见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接过,便佯装一脸迷醉状,“干得不错,小爷很满意。”
那杂役连连点头,“几位慢用,几位慢用,有事儿喊我,我就在那边侯着。”
“不必,你离远些,我不喜有人看着我与郎君亲热。”晚宁娇声喊道。
“是是是,我离远些,离远些。”说着,他便真走远了。
几个人奔波了一路,仅仅在马车上吃了些干粮,如今有热菜有小酒,便也舒畅地吃了起来。
四周有官兵不时侧眼望过来,顾言一个个记下了样貌,等清点之时,便可一一剔掉。
*
自打从雍州回来之后,陆匀每日都在查找当年顾老侯爷出征前的各种疑点,可终究没什么发现,一番愁苦之际,越州那边来了消息。
自从上次几个探子刚到城中便被扫地出门之后,这老实忠良也反省起来,好像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些,于是又派了两个探子在越州城外守着,偶尔与人聊个闲天,也能知道些东西。
这总可以了吧,不蹲家门口了。
这一日羽州阴云蔽日,以至于过了辰时天还是暗暗的不见光亮,陆匀点着灯火开始了一天的文书校对,他企图从这些记录在案的文字里,找到顾老侯爷被害的证据,日日翻看,一字字地校验,斟酌。
越州城外两个探子一早上工,正喝着茶,吃着糕子,便眼见着顾言和宴白驾着马车疾驰而过,不过自然,是他们以为的顾言和宴白。
他们悄悄坠在后面,远远见着宴白往竟州去了,顾言却去了另一个方向,想着事有蹊跷,该禀告一二,于是商量了一番,觉着这事情还算比较严重,其中一个便快马加鞭往羽州赶。
自是踏马疾驰跑了两三日,走哪儿歇哪儿,驿馆是也来不及去的。
到羽州后,他急得不行,奔进刺史府,跑进陆匀书房里,也来不及喊声大人,单膝跪叩,开口便道:“侯府都尉去了竟州,侯爷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似是要绕去番城。”
陆匀放下手里的笔,条案上已堆满了案卷文书,无处下手,于是他撑着椅子的把手站起身来。
番城与启州相邻,鲁爽与臧黎狼狈为奸,顾言若联合这两人,又让宴白去竟州调兵,因着裘家冤屈这个缘由,亦是造反的迹象。
陆匀先这么想着,心里又反驳起来,若顾言是去找鲁爽麻烦的呢?
一番思量,道:“你去番城看看。”
探子应了声是,转身便跑了出去。
急主子之所急,就是没什么礼数,还行吧,陆匀也不怪他。
*
武初明日日在军营里守着,接到了从西南琼山回来的斥候的消息,刘夕接管黎宫,私养兵马,是谋逆大罪,可大俞如今没有能打的大军,一下子有些火烧眉毛。
他亦不知顾言现在何处,于是写了一封书信,送往京城探子那里,虽是想他早日收到,可想是没用的,只能顺应时机,慢慢等着。
可这时机来得说时迟那时快,他前脚把信送出去,后脚就接到了顾言从竟州送来了的急报,说码头有问题,竟州的仓羯人在偷销粟果,武初明登时心惊。
虽是坏消息,又好在此时知道了顾言的行踪,一封急报原路传回,西南之事算是有了些进展。
而后武初明调了些兵,在码头开始了一番严防死守,每一车货物都细细查验,果然,截到了一支仓羯的商队,蔬果里头混着粟果,想要蒙混过关。
大俞虽战败,却也有自己的律法,武初明把整个商队关进了越州大狱里,狱卒们是有得忙了。
如此,便截断了供给,叱罗桓的生意,自然就来了。
竟州城里,叱罗桓在酒肆里找了个官兵,偷偷在他耳边说,自己有货,但,因着价钱便宜只能走量,100颗起步,六贯钱一颗,不单卖。
那官兵一听,自己一盘算,这价钱,自己还能加一贯钱,私下赚一笔。
于是那酒肆里就传开了:买的人越多,能拿到越便宜的价钱。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仓羯人的耳朵里,是把他们气得跳脚。眼见供给断了,官兵们犯起瘾来会闹出大麻烦,可不是小事,而现在又多了个抢生意的,一下子是又急又恼。
仓羯商人算盘一打,寻着消息去找到了叱罗桓,“月支人,你有货,我们有钱,谈个合作如何?”
叱罗桓也是做买卖的,不怯,道:“可以,你们要多少?”
“先谈个价钱。”
叱罗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