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月光浸透猎人梦境,格曼正用刀削刻着一个红木灯托,窸窸窣窣的木屑堆积在轮椅边,像野兽进食后留下的食物残渣。
“你去把那几个花灯挂到树上。”他头也不抬地吩咐布兰德,刀尖抚过了一串已经褪色的流苏,“可别把树上的花苞碰掉了,它们可比你金贵。”
“难得见到你能这么正常,今天难道是什么好日子?——啊,谢谢。”
布兰德接过人偶递来的灯笼,没忍住在心里腹诽了两句。
都怪亚楠这个***(猎人粗口)见鬼的地方!
没有日出,没有明天,甚至连他一直贴身携带、从未出过差错的怀表在来到亚楠后也停止了转动。
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仿佛亚楠的时间永远都凝固在这场猎杀之夜的夜晚当中。
而且在此之前,他也没想到格曼——这个阴暗到满地乱爬都不奇怪的古怪老头,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木工的好手艺。
只是光看从格曼准备的那些东西来看,他完全想不出格曼到底是要过什么节。
难道还有什么猎人节、圣格曼节之类的东西吗?
不同于猎人们常携带的那种由金属和玻璃构成的煤油灯,这盏灯居然是由木头和纸制作的。莹莹烛火透过略黄的薄纸,在这个冷寂的猎人梦境里泛起星星点点的暖光。
而在这些崭新的灯笼下却悬挂着已经清洗到褪色的绳结,红色的粗线编织出复杂的图案。布兰德看不懂它所表达的寓意,但能看到有些绳结垂落的穗子上,带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血迹所遗留的顽固暗斑。
显然它们也是属于格曼的那些老旧藏品之一。
“格曼叫它什么来着……花?花灯?”
布兰德踮起脚,花苞散发的沁香从他的鼻尖扫过,猎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娇弱的精灵,将同样美丽的花灯一一挂在树枝上。
“可以了——你最好祈祷你绑的足够牢靠,以免它之后一不小心砸碎你的脑袋。”格曼放下手里被剪得稀碎的红纸,看得出刚才某人试图对它进行艺术加工,但由于如技术不到位之类的原因被放弃了。
“那丫头当年踩着她师父挂灯笼的样子,可比你利索多了。”白发苍苍的老猎人嗤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酒瓶,“好日子?算是吧。按照她的说法,今天叫——春节。”
“她是谁?在我之前的工坊猎人吗?”布兰德顿时来了兴致。
在亚楠探索的时候,他也同几位其他阵营的猎人们交流过,结果每次想跟格曼打听点以前的事情,这老头不是人不见了,就是在答非所问。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格曼主动讲起工坊猎人们的故事。
“她是玛利亚的徒弟,跟你一样也是个外乡人,还从别的国家来到这儿的。”琥珀色液体在玻璃瓶里摇晃,那是向来锐利的眼睛被玻璃和酒水遮盖,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老人该有的翳障模糊。
“她叫Lee……Li Qiu什么来着?”格曼略带迟缓地看向林立的墓碑群,眯着眼睛在其中寻找着属于话题主人的那一座。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海中取粟的行为,转而像人偶询问:“人偶,她叫什么来着?”
“李秋棠。”
“对,李秋棠,还是个清国人。”格曼指挥布兰德开始布置餐桌,他继续说道:“她虽然不喜欢她的国家,不过对这个节日倒是情有独钟。正巧我的猎人们也想有个日子来放松一下,所以都愿意陪着她一起胡闹。”
“呵,左右不过一天时间,他们愿意休息下我也懒得管。”格曼装作不屑地笑了一声,手掌不自觉摩挲着他断掉的右腿,这是他在回忆时下意识会做的小动作。
“结果她和玛利亚硬是要把我也拉来,还说什么这就叫'年味',要所有人一起庆祝一下。我记得当年那个丫头倒腾出一个叫‘爆竹’的东西,最后还把它塞进该隐赫斯特骑士的盔甲里了,简直荒谬。”
格曼这幅嘴硬的样子让布兰德有点想笑,最后还是本着照顾孤寡老人自尊心的心态,才把笑意从脸上憋回去,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口是心非的老男人。”
年轻的猎人从老人手里把酒瓶拿走,顺手把酒倒进一个精美的杯子里,“行了,你等着待会再喝吧,现在它们是‘餐桌’的一部分了。”
焦糖的香气从工坊飘来,人偶的银发被炉火镀上金边,她将粘稠的糖浆淋在柔软的松饼上,乳白的奶油和红润的水果被装裱在四周,衬得十分可爱。
“人偶小姐,麻烦你帮我沏一壶茶,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吧。”
嘴里叼着偷吃来的小动物形状的姜饼,蜂蜜、姜粉和杏仁的香气在口腔中散开,让布兰德开心的眯起了眼睛。把雪白细腻的糖霜撒下,在将这份奶油水果焦糖松饼摆上桌,今天的聚餐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没品味的臭小子。”
“有好酒不喝你居然去喝茶?”格曼一口将烈酒闷下肚,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健谈,“这可是Laur……我一个老熟人送我的好酒,喝一瓶少一瓶的好东西。”*
人偶将茶叶放进铜壶,沸水冲开时,晒干的树叶在壶底舒展,水雾带着草木的清香滚滚卷来。
“比起酒我还是喜欢茶,我可不喜欢醉醺醺的样子。”布兰德抿了一口茶,随后眼前一亮,居然是难得的好茶,没想到格曼这种看起来就没情趣的人还藏着这种好东西。
待人偶也落座后,布兰德向她举杯示意,他询问道:“人偶小姐要尝尝吗?”
“谢谢你的邀请,善良的猎人。”人偶不出意外的拒绝了他,那双银色的眸子平淡地看向布兰德,像一池盈盈的秋水,“但是很遗憾我不需要进食,我只是一具人偶。”
“收收你的好心吧。”格曼拿一块肉馅派,餐刀切开黄油酥皮,发出咔吱的响声,混合碎牛肉、苹果干与肉桂的内馅带着挥散的热气被他送入口中,“它可尝不到食物的味道。”
“也就是说她可以吃东西?”布兰德敏锐地发现格曼这句话隐藏的含义,如果人偶不能吃东西,以格曼的性格可不会多此一举的说这句话。
格曼不语,而是低头切起了盘子里的鳕鱼排。
“好的,好的,我懂了。”布兰德小声笑了一下,随后为人偶倒上一杯茶,“既然你不会吃坏肚子,那请人偶小姐和我们一起享用这些吧。”
“按照我那位李前辈的说法,‘年味’对吧?哪怕你尝不到味道,仅仅是和我们一起吃饭本身,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我和格曼同样也希望你和我们一起享受这份节日的快乐。”
她端起这杯滚烫的热茶,沸水的温度隔着厚厚的杯壁灼烧着她的指尖。
她突然有些茫然。
人偶看向格曼,她的制作者从她举起茶杯时就停下了进餐。老人半阖着眼,像是在凝视她,又像在单纯的发呆。
人偶看向布兰德,这位新来的猎人向她举起手中的茶杯,示范样的喝了一口,随后鼓励地看着她。
人偶看向手中的茶杯,浅绿色的茶水随着她的动作泛起涟漪。
在两位猎人的注视下,她缓慢地将茶杯放在唇上,哪怕尝不到味道,她仍然感到了热水带来的温度,一股暖意顺着唇齿向肢体蔓延。
人偶用双手护住这个小小的茶杯,喝了一口又一口。
直到这杯茶水被喝光,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出现在人偶美丽的面容上。
软嫩的鱼排、蓬松的松饼、轻盈的奶油、酥脆的姜饼……人偶开始对不同食物在嘴中的触感感到新奇,甚至还喝了一杯格曼的威士忌。
她银色的眼中闪烁着名为好奇的光,这具高挑的女性人偶,像口欲期的幼童一样把看见的所有食物都放进嘴里尝了尝。
人偶开始期待下次的春节了。
“我想想……到最后该放烟花和爆竹了,希望它们还有剩的。”
人偶推着格曼的轮椅,爆竹在教堂外的阶梯上炸响。布兰德看到格曼伸手想去接住什么,而那些猩红的纸屑滑过老猎人满是沟壑的掌心,拂过树枝上的花苞和悬挂的灯笼,在猎人们的墓碑中徘徊,最终消散于无垠的灰雾之中。
布兰德点燃最后的烟花,这颗人造星辰撕裂了猎人梦境一成不变的永夜。它炸开的瞬间,那明亮、绚丽的火焰让高悬于天上月亮都黯然失色。
如同太阳升起,如同新的一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