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长亭柳,迎风古道边。行人意迟迟,送客章台下。
这是柳公子跟我说的一首诗。
柳公子妖如其名,真身确实是一棵柳树。没修成人形的草木按理来说也没有性别,它却一开始就跟我们说要叫它柳公子,我有些疑惑。
于是追问下去。
柳公子这才半遮半掩跟我们跟我们说了它的来历。
故事还要追溯到这院子的第一任主人,那是个读书人。
柳公子原本扎根在一个名叫劳劳的亭子旁边,长亭接短亭,一曲送别的《阳关三叠》和着离人的呜咽奏响了一年又一年。有位诗人路过此处,大笔一挥写道: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这院子的第一任主人有位至交好友,好友要去外地当官了,两人相约在劳劳亭,饮过酒作了诗,趁着微醺的酒意相约下次在此地再见。读书人说好。
到了约定的日子,好友回来了,读书人却身在外地不能赶到。好友还要去下一个地方任职,不能久留,就只好从一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枝嫩柳,插进土里,写信告诉好友自己来过了,还在劳劳亭后那棵柳树旁的泥地上插了根柳枝。
读书人从琐碎事务中脱身想到了这封信,慌忙赶到劳劳亭的时候,没有看见柳枝,却看见了一棵亭亭如盖的柳树。
这个时候,友人已经在外地辞世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信纸开始泛黄,牙齿开始松动,鬓边沾上历年的风霜。唯有这一棵生根发芽的章台柳,落地生根,见证了历年的时光流转。
那棵柳树当然就是柳公子了。
念及故友,读书人吟着他们昔日唱和的诗,在柳树下哭了一场。凡人的悲欢离合一腔苦泪触动了无情草木,柳公子就是在那时候有了灵智。
我在这煽情的时刻很煞风景地追问道:“然后呢?”
柳公子抹了把泪,叶子齐齐指着我,很像瞪了我一眼,开口道:“没说完呢,急什么!”
它又接着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了。
按常理来推测,这个故事在这时候就该结束了,可眼前这个故事显然还没有完结。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读书人。
别人此时嚎啕大哭一场,等哭累了估计就走了,擦擦眼泪,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但这位哭完了之后,还有一身劲,他把当时还是手腕粗的柳公子连根挖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他还有钱,找人走水路,千里迢迢地把柳公子运到四方城,种在后院。就在他书房后边,一开窗就能看见,他就对着这棵柳树日日睹物思人,以泪洗面。
边哭边说他那好友是怎样好的一位官员,是怎样的正人君子,哭糊涂的时候还将这棵扎根没有多长时间的柳树以人相待,口呼公子,姓柳。
这些疯话、胡话、真心话,全被当初刚刚开了灵智但心性懵懂的柳树妖记住了。
读书人哭了没有几年就去世了。
我心想,确实,郁结于心通常是活不太久的。
他孤身一个人,这院子很快就被转卖了,但柳公子不知道人间的地契之类的东西,仍旧给他守着这院子,谁住它吓谁。这院子地段不好,不值几个钱,当然也没人请来捉妖师什么的来看看,久而久之,就传出了闹鬼的传闻。
这样一来,更没有几个人愿意买下这院子了。
日往月来,寒暑易节,它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替书生守着院子。
直到碰上兜里没几个子的我和阿泥。
柳公子抹着眼泪一抬头,看见我和阿泥,登时怒道:“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俩我还能好好守着这院子呢。我只是想给他守着这院子,你们两个十恶不赦的。”
阿泥嗤道:“你吓唬人你还有理了。这时候知道控诉我们了,那上几任房主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慈手软。活该!”
“没有心!不知道别离之苦!”柳公子沉浸在悲伤中暂时忘记它那阴阳怪气的神通,顺带着巧舌如簧的本事也不见了。只是面向阴凉处,用自己的树枝在地上画圈,无端透出一股名为“幽怨”的气息。
我却被它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思索道:“离别之苦吗,阿泥你有过吗?”
阿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它会摇头的时候,它开口道:“好像是有的,那也是个人类。”
我转头看着它,等待它说出这个故事。
“我以前住在一个离咱们第一次见面很远的地方,要翻过三个山头才能看见那片树林。山里有一棵大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我家就在那棵树下。有一天我出门觅食的时候,闻见一阵血腥味,有一个凡人女子倒在我家门口。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看起来很虚弱。我很饿,但是她身上带了把剑,我不敢上前只好在洞里观察她。”
“过了一会儿,她醒了,抓着剑起身,一眼就看见了洞口的我。”
据阿泥所说,那女子悠悠转醒后,看着洞里的狐狸,二话不说就是一剑。当然,没刺中,阿泥逃命的本事学得很到家。两人饥肠辘辘,狐狸在洞口龇牙,女子按住长剑,就这么僵持下去。
最后,是那女子率先打破了沉默,懒洋洋地开口道:“我看你一身皮毛散着光,想必是有些修为的狐狸,应该能听懂我说话。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有东西吃吗?”
阿泥不为所动,依旧警惕地看着她。
“好吧,本来想把你骗出来杀了吃的。”那女子耸肩道,“真是没办法,既然你不出来那我只好走了,唉这地方小动物对人不太友好啊。”
她拎着剑,满身珠翠黄金叮当乱响,繁重的衣裙不讲究地拖在地上。阿泥躲在洞里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远,直到听不见,又在洞里等了一时三刻静静地听着风声。确认安全了,使出浑身解数使了个法术,幻化出第二条尾巴,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果不其然,一道剑风瞬间斩下,死死地钉住那条幻化的尾巴上,幻术一击即溃。阿泥尖叫一声身子往洞里藏得更深,浑身的毛炸开,死死冲着外面。一个身影从上面探头看了看,遗憾地道:“机灵,真是机灵,这外面的灵物果然不是我们山里那些蠢麻雀能比的。”
此人正是刚才拎着剑走远了的女子。
她拎着剑在狐狸洞正对面盘腿坐下,隔着不近的距离,就这么闭目吐纳。
阿泥忍着饿,不敢迈出洞口一步。
两人僵持了很久,从旭日初升到日渐西沉,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闯了进来。那是一只慌不择路的鹿,纤细瘦弱,是只幼鹿。
饿了一天的女子扭头对饿红眼的狐狸说道:“打个商量,帮忙抓一下,咱们对半分。”
阿泥不太信她。
女子道:“好吧,我先拿出些诚意来。辟邪,去。”她膝上平放着的长剑剑身泛起浅淡的蓝色光辉,自行向那头鹿追去,幼鹿躲闪不及一声哀鸣被伤到了后背,但是没死,还在原地活蹦乱跳。
长剑剑身上的光芒黯淡下去,“当啷”一声掉在地下,女子转而笑眯眯地看向阿泥。
阿泥饿了一整天,眼睛都饿红了,早在那头鹿闯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按捺不住。但那女子还在这,没敢轻举妄动,眼下见她有些诚意,又被血腥气一激,一舔嘴,冲了出去。
按道理来说,鹿不在它的捕猎名单上,这种猎物体型过于庞大,一不小心就会被踢死。但是,这是只幼鹿,还受了伤。
阿泥叼着鹿脖子回来了。
女子捡起它丢在地上的尸体,拿着那把看起来就削铁如泥的长剑剁掉一半,远远抛给阿泥。她也不生火,就这么拿着剑削下一块生嚼,一人一狐吃得满嘴猩红。
吃饱后,那女子对阿泥道:“我听说你们狐族有一条修行的路子是要先学会化形,再学人语,学人说话之前要学尽五湖四海的鸟类语言。除此之外,还要学经史子集,每年参加太山娘娘的考试,考中秀才才能修行。我这有一本秘籍,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但你要帮我个忙。”
阿泥缩进洞里,露半个屁股对着她。
那女子权当它同意了,自顾自地说道:“我御剑的时候看见这山脚下有个城隍庙,不是多么气派,但看着也不像废弃的样子。这样,你去城隍爷面前的香炉上叼一支香回来,我就把这本书给你。”
阿泥冲她偷偷翻了个白眼,但它还是有些好奇那本秘籍。
“不见兔子不撒鹰吗。谨慎,特别好,修行路上就是要谨慎。”女子对它大夸特夸了一通,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道,“第一面讲的是御物术,我给你展示一下。”
话音未落,阿泥就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将它从狐狸洞里拖了出来。女子在长剑上呵了一口气,剑身明净如雪,闪着寒光。
她道:“你觉得怎么样呢?”
修行路上不仅需要谨慎还需要识相,阿泥立马点头,从半空中跳下去,顺着山路往城隍庙跑。
女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辟邪记住你的气息了,跑多远它都能追过去哦。”
阿泥头皮一紧,不敢回头。
城隍庙里它“砰砰”向城隍爷磕了好几个响头,诚惶诚恐地叼走一支香。女子拿到香后,很满意,把那本书甩给了阿泥,临走时颇有深意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仙缘不易,好自为之。”
故事讲完,一旁挺尸的柳公子满血□□:“哎哟,您这叫什么离别之苦啊?这种动不动就给一剑的,她走后我都得去庙里烧香谢上天保佑。吃鹿肉吃……”
后面那半句话它没说出来,因为阿泥冲它喷了一团狐火。
“大概是遇到什么修仙的了。”我问道,“你的狐火还有修炼的法子都是从这本书上学的吗?”
阿泥点头,道:“我为了能看懂,还专门变成鸡去书塾外听墙角,听了四五年才把那本书上的字认全。”
天生地养,两百多岁的年纪,光靠自己修炼能修成两尾已经很不错了。
那位从天而降穿着华丽,浑身叮当响的女子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