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百态,三教九流,我混迹其中,除去画皮师的身份外其实还有些不为人知的身份和经历。
比如义庄看尸人。
其实看义庄完全是因为巧合,那时我和阿泥大雨天在一处偏远的山里迷了路。碰到当时看守义庄的老人,老人家邀请我们去他那暂住吃了几顿便饭,说等几日天晴了送我们出去。
我很是感激,就和阿泥在义庄住下了。
本来看着阴沉的天就要晴了,怎料天不测风云,半夜一场山洪葬送了老人性命。
我和阿泥找到他的时候,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山洪来势汹汹,他被浪花拍到一块山石上,受了重伤。也正巧是这块山石让他不至于顷刻毙命。
把老人背回义庄的路上,他断断续续地说话请求我帮他一个忙。
我受他恩惠,和阿泥白吃了好几顿饭,便答应道:“老先生说吧,在下听着。”
老人喉咙里有血,嗓子嘶哑地道:“恳请姑娘帮老朽等到那义庄的几具尸体的家人来帮他们收尸吧,都是些客死他乡之人,怪不容易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阿泥一听这话就道:“那要是迟迟没人来收尸呢?我俩在这看一辈子啊。”
“这倒不会,上头的人会定期来看这儿的。”老人那时已经分不出是谁在说话了,道:“最多不过三月便会有人来,那时姑娘就能走了。”
我叹了口气道:“老先生安心吧,在下会尽力而为的。”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在回义庄的路上就断了气。我没把他和义庄里的尸体放在一起,直接葬在了义庄后院里。
山洪后义庄漏雨,我和阿泥提了灯笼修缮房屋,又趁此期间将有关尸身的记载收集起来。清点了义庄里的米面,粗粗估量下,我们两个人若是省着点吃的话撑过个把月不成问题。
接下来就是等待人来收尸了。
说实话,此地地形复杂,还多毒虫猛兽,我和阿泥要不是迷路了碰上那位老人估计都找不到这。至于这客死他乡的尸身是否有人来收尸,我不怎么抱希望,只是老老实实地等三个月后接班的人来。
早间点灯,晚间巡逻。我和阿泥巡逻时权当消食散步,只是可惜这散步也散不安稳,时常听见附近野兽啸声。有阿泥在旁边倒也好,它们不敢上前来,只好远远咆哮,只是这啸声常常吵得我睡不着觉。
然后便是清点尸身。
老人生前跟我说过些这些尸身的消息,更详细的资料全被他记在册子上了。说是清点,其实那些尸身也没有多少,拢共三具,一具女尸,两具男尸。
常有人言义庄停尸这类场所,女子属阴,不易多待,所以往往是男子看守。我一个半仙之身的女子再加上一只修成妖的白狐,按照他们的说法应当是大不吉,会招邪的。
我却不在意,提着灯笼掀开尸身蒙着的白布一一查看。
阿泥在旁边打着哈欠,抱怨道:“这天可真不好,阴沉沉的,还要看着几具没人认的尸身,难闻死了。”
“没办法。”我道:“谁让咱俩白吃了人家几顿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阿泥摇着头连连叹气。
就在我以为那三具尸身要在这一直停着的时候,有人来认尸了。
那是个男子,书生打扮,徒步找过来,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向我询问这里有没有前几日有没有一具女尸停放,我想起那具女尸,便引他去看了。
书生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掀开尸身上的白布,看见那女子面容那一刻瞬间红了眼眶,颤声道:“娘子,这地方这么冷,怎么就睡下了呢。同我回家去吧。”
我想起那女子是从高处跌落下来而亡,面容恐怕不太好看便对书生道:“既然已经找到了贵夫人,就让在下帮夫人妆裹吧。”
书生回过神来,抹去泪水道:“多谢姑娘了,我今日只身前来,还未带棺椁。等明日找齐了人手再来将娘子下葬吧。”
“那公子前面请吧,在下有薄酒一壶可以招待郎君。突闻亲人离世到底伤心,酒可消愁。”我道。
书生点点头道:“劳烦姑娘了。”
我翻出壶薄酒,给书生斟了一杯,识趣地没有提他去世娘子的事。
不料他自己说道:“娘子是在回娘家的山路上跌落的吗?”
我想了想老人的册子道:“贵夫人不知是不是要回娘家,但根据记载确实是从高处跌落,发现人时也确实是在山林中。”
“都怪我,怪我不好。”书生痛哭道:“我不该和她吵的,更不该气得她离家。若是……若是……”他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阿泥和我面面相觑不知做些什么。
我正思索着怎么办,阿泥突然轻轻用爪子拍拍我小声地道:“他的身上有脂粉味。是这山下小镇里常卖的,那里的姑娘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搽的这粉。”
我和阿泥对视一眼,忽然有些猜测。
“郎君如此伤心,想来与贵夫人情深伉俪。”我斟酌着开口道。
书生回答道:“她是我的发妻,也曾同我许下一生一世两相守的誓言。虽然有些善妒,但对我是真真的好。可惜她如今先我去了。”
我不理会书生的哭声问道:“那真是可惜了,不知郎君家在何处啊?早早找了人手来,贵夫人的棺椁也好下葬。”
书生埋头道:“不远,就在这附近,我会尽快找人的。”说着还说了那女子的娘家。
“原来是那儿啊,离着义庄也不远。”我轻轻地开口附和道,阿泥抬头看我一眼。
我看出它眼中的困惑:那女尸在此停的时间可不短,两地之间就是掘地三尺都能找一遍了,怎么会这时候才来认尸。
“应该是久久未收到娘子音讯,问了岳丈才发现娘子失踪许久,再寻找的吧。”我以心声对阿泥道。
书生坐了片刻就下山了,我则和阿泥去看了那具女尸。
书生所言不虚,这确实是个很爱美的娘子。她身上的襦裙颜色鲜艳,发髻也是当下盛行的灵蛇髻,只可惜现今襦裙上满是血污,发髻也松散了。
我帮她简单收拾了一下,绾好发髻,望着她的面容叹息,还这样年轻。
阿泥坐在我身旁,安安静静地陪着我。
第二日书生果然带了人来将妻子收殓,巧的是不止他一人来认回亲属尸身。还有一波穿着孝服的人,上来就问我这里有没有一具衣着华贵的男尸。
我和他们一一对过细节后确认了是那一具,便让他们带走了。
谁料到他们当场就痛哭起来,洋洋洒洒地撒起纸钱来。我愣住了,未想到他们准备的如此齐全,真是好一群孝子贤孙。
细细看过后发现不少的人都是干嚎,一旁书生带来的人看到,小声地说:“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镇子里有名的富商。怪不得排场这么大。”
“那富商不是膝下无子吗?怎么今日来了这么多人。”他同行的人问道。
“装的呗,都是隔了不知多少的表亲,眼看着一块无主的肥肉,你不想分一杯羹。”那人答道。
我突然间觉得那群人有些吵闹,正好这时书生那边收殓好了娘子尸身。我听见抬棺的人安慰他道:“郎君也不必悲伤了,虽说郎君有些错处,。但照我看,夫人也很有些错处呢。这世间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那白头的誓约有几个能成真的。怪就怪夫人实在……”
旁边的人打断他,赔笑道:“实在可惜您这一双壁人,郎君莫要太过伤心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我心下明白,那姑娘应该是因为这原因才和书生大吵一架,离家路上不慎从高处跌下,丢了性命的。未曾想原先的猜测成真,我轻声叹了口气。
正好这时书生向我辞行,我便掩去眸中情绪,向他轻轻颔首。
哭声过后,只剩满地的纸钱。
义庄只剩下一具尸体了。
又过了几日后,有人上门来,领走了最后一具尸体。
那人衣着朴素,面容沧桑对着那具尸身轻声道:“阿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见他面容憔悴,疲惫不堪,眉眼中却满是释怀,便沏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道:“郎君既然认出人了,便不急了,坐下歇息片刻吧。”
那男子略略点头,谢道:“多谢姑娘看守我兄长的尸身了。”
“我也是受人所托。”我问道:“不知郎君从哪里来啊?”
“顺州。”那人道。
我很是惊讶,道:“顺州离这千万里,郎君是怎么找到这的?”
那人想了想答道:“五月前,兄长离家游历,再过了两月我就再也没收到他的来信。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出来寻他。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他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将其中酸辛尽数掩去。
我道:“二位真是手足情深。”
他道:“也不算,小的时候也是经常打闹的。大了后也是拌嘴,如今……”他笑了笑。
我心知提起了他的痛处,便问道:“郎君打算什么时候找人来将令兄的尸身收殓?”
“不必找人,”他道:“我背兄长下去就是。”
“山路险峻,我身上的盘缠也用尽了。”他解释道:“我总要让兄长回家,多谢姑娘的热茶了。”
这年月里,那尸身其实都有些发臭了,他却毫不介意地背着那尸身向我辞行。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道:“郎君节哀。”
那人点头,大步走出去。
我原本以为要足足等上三个月才能走,没想到不过月余,那些尸身就全被人领走了。接手的人还没有来,我便留了一封具体的信给那接班的人。
在我写信的时候,阿泥坐在我一旁唏嘘不已,道:“没想到那些人这么能装,哭的最撕心裂肺的是最虚情假意的,那毫无波澜的反而是真情实意的。”
我轻轻敲敲它的脑袋道:“也不全是这样的,别人的事我们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