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羡鱼说这话时,眼尾挑着一点促狭的弧度。
奚元偏头瞧着她。
天色尚早,金乌还未西沉,她眼中倒好似已经含了一泓湛湛的月。
仿佛待到日薄西山,晚霞渐隐时,她眼中那轮月便会悄然浮出,挂上天边去。
“小仙姑,”他轻声笑起来,“其实我……”
“你真是太虚了。”
晓羡鱼忽然凑上前,伸手捏住他瘦削的下巴,左瞧右瞧,“瞅瞅,瞅瞅,我都能透过你数清后边那株树上有几片叶子了——”
奚元一顿,长睫微颤,缓缓垂下眼,乖乖地没有反抗。
晓羡鱼望着他,不由怔了怔。
她本没想太多,可此刻对方眉目轻垂,乌睫在下睑处投下一圈浅淡的影子,遮住了眸光,雪白俊美的面容上,像是写满了几个大字。
——我任你宰割。
晓羡鱼的心底,忽有某种异样的感觉破土钻出,滋生蔓延。
这种感觉,曾出现在许多个无人察觉的隐秘瞬间——好似那日在霜天台,她瞥见窗前白梅开得分外动人,便无端横生一丝戾气,想要摧折。
此时此刻,她面前的鬼魂像极了那枝幽冷的白梅。
晓羡鱼骤然松开手。
鬼魂触觉冰凉,丝丝余寒仍缠绕在指尖,她蜷了一下手指,不动声色退开半步。
“其实你什么?”她讪讪地问。
奚元瞧她半晌,挑了挑唇:“其实我不虚的。”
晓羡鱼:“……”
“好好好,你不虚。”她叹息一声,善解人意地保全了倒霉鬼的自尊心,“那盈山上据说阴气冲天,我且带你去浸浸,顺带看看有没有夙愿未了的孤魂野鬼能让我们换点功德。可好?”
奚元乖巧道,“自是小仙姑说了算。”
*
月升枝头。
入夜,山间飘起了幽淡的夜雾,密林藏在雾中,若一道道瘦长的鬼影,瘆人极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戳破凝固般的死寂。
悬挂金铃的长伞挑开茂密的荆棘、灌丛,红衣少女正于晦暗之中摸索寻路。
这盈山果真如那车夫所言,阴森得很。她才刚上山,还未怎么行至深处,便已随处可见坟包。
那些坟包也都荒得很,杂草比人还高,丝毫不见打扫、祭拜的痕迹。
这里的村寨想必扎得很深,满地只有死人踪迹,不见活人气息。
不多时,晓羡鱼穿过陡峭林道,来到一处缓坡前。
视野开阔起来,入目却是拥挤到无处落脚的乱坟堆。
晓羡鱼轻轻“嘶”了一声——放眼一看,坟场上垒满缺肢少块的陈年尸骨。相较之下,先前路上瞧见的那些潦草坟包已算是十足体面了,至少还有人愿意给挖坑埋葬。
这景象,简直就是个养阴蛊的好地方。
无须法器探测,晓羡鱼一踏入这里,已经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怨气。
只是——
她环绕一圈,觉得有些奇怪。
怨气浓郁至此,可同时又透着一股诡异的平和安宁之气。
附近城镇的百姓都说,每逢夜间便听得那茫茫盈山上鬼泣幽幽。虽然民间传闻不可尽信,但依她所见,此地是有些邪门。
这乱坟场中看着就没几个是瞑目正寝的,她确实也察觉到了阴鬼气息,只是那气息隐而不发,飘忽得如同错觉。
不管如何,这里阴气必然是足了的。
晓羡鱼拂掉身上沾来的枯叶尘土,撑开伞,“倒霉鬼,出来吧——”
夜雾悄然弥散。
清落落的月光裁出一抹瘦高身影,又经泼墨似的乌发一衬,宛如为他披上满身霜练。
“小仙姑,”他拢了拢雪袖,如画的眉目间亦蘸了半笔清辉,“你瞧,这里月色真好。”
——荒芜死寂的白骨堆、乱坟场里,他倒独独注意到了那点沉默的月色。
难不成鬼魂都喜欢晒月亮?
晓羡鱼抬头瞧了瞧,觉得这山间月色还是过于凄清了些,她不喜欢。
不过么。
在这月色之外,还有另一番赏心悦目的好颜色。
她瞥了奚元一眼,弯起眼睛,意有所指地道:“是挺好看的。”
奚元没有看过来,似乎并未察觉她那一眼,只是随意地问:“有多好看?”
晓羡鱼想了想,诚实地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大圈:“大概有这么——好看吧。”
奚元低声笑了一下,又问:“那你喜欢么?”
晓羡鱼正在比划的手登时一顿,她狐疑地看向奚元:“……你问的是什么?”
奚元仍是没有看过来,他的眸光沾着月,倒映荒山寂夜,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小仙姑说的又是什么?”
“……”
晓羡鱼一噎。
几息的沉默过后,她若无其事地开始四下环顾起来,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
“话说,此处乱坟朝天,大都是些无名野坟,唯独此处有祭拜痕迹,还立了块碑——你瞧。”
奚元笑了笑,倒也未揪着不放,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是角落里一处小小的坟,坟前被人打扫过,除了草,清出一片干净的小地方,插着几只残香,墓碑是用一块破木头充的。
上头只有两个歪歪斜斜的字——
“阿姐”。
在周围一群曝尸荒野的“邻居”们衬托下,这处坟显得尤为上心。
晓羡鱼凑近细瞧了片刻,碑上的字笔画生涩歪扭,“这立碑之人应该不大认字,只会写阿姐二字。”
奚元一顿,偏头往密林方向扫了一眼,“有人来了。”
咔——
话音落下一刹,枯枝被碾碎的声响从密林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阵轻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车夫说过,盈山里的村民封闭排外,几乎从不出来走动。晓羡鱼偷偷上来借阴气,并不打算惊动山里的人。
她拉起奚元的袖子,躲到一处小山似的白骨堆后面。
不多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林子里钻出一道娇小的身影。
那是个瘦弱的小姑娘,瞧着不过十几岁。
她不知是怕惊动了谁,小心地四下张望着,确认安全了,才蹑手蹑脚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坟包前。
正是晓羡鱼方才带奚元瞧过的——“阿姐”的坟。
小姑娘弯腰放上一束野花。
“阿姐,你安息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透着害怕与难过,“我要逃走了,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阿姐,你别跟着我了……”
晓羡鱼从两具亲密拥抱的骷髅间隙瞧着那小姑娘,她的腰间挎了个小包袱。
是盈山深处那些盲村哑寨里偷跑出来的么?
可她瞧着分明不盲、更不哑。
小姑娘犹豫片刻,又跪下对着那坟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带着隐隐哭腔念着:“安息吧,阿姐。我从没害过阿姐,你安息吧……”
她脑袋在地上磕出令人心惊的闷响,最后抬起头时,脑门已经擦破了皮,浮出一层血印。
她眼中含着泪,哀求似的道:“阿姐,不要再缠着我了。”
这话说完,她抹了一把泪,欲爬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
小姑娘睁大眼睛,瞧见幽暗中逼近的两盏火烛,那火光分明暖融融的,此时在她看来,却犹如直勾勾凝望而来的一双鬼眸。
她脸上划过绝望神色,纠结一瞬间,将包袱解下来,飞快藏在附近的草从里。
她闭了闭眼,抚摸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脯,轻声道:“别怕,别怕。”
很快,尾随而至的两人走出林子。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瘸着腿,少了只胳膊,拄着拐,满脸怒容地瞪那小姑娘:“阿音,深更半夜,你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偷摸跑来这里做什么?想逃到外面吗?!”
——看不见东西?
暗中观察的晓羡鱼一愣。
那名唤阿音的小姑娘轻轻哆嗦了一下,摸索着起身,怯怯地喊了声“爹”。
她解释道:“不是的,我想来看看阿姐……我记得她葬在了这里。”
晓羡鱼眼尖地察觉到,她方才起身的动作突然间变得有些笨拙,说话时也并未直视着对方,而是将双眼空洞地飘向别处。
男人上前,用他唯一的手打了阿音一巴掌,结结实实,直接将小姑娘扇倒在地:“哪来的阿姐?你没有阿姐!”
他喘着粗气,眸子也染上几分猩红,不似人,倒像兽类。
阿音的肩膀一僵,她低下脸去,颤声说着:“我没有阿姐,我回家。”
女人沉默地走上前,扶起阿音。她扭头,对着那男人张嘴做了几个口型。
她是哑巴。
视野有限,晓羡鱼没瞧清她的口型,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那男人冷哼了一声,对阿音道:“祭神典在即,你最好给老子安分一点。前几日虽然抓了个外来者,但寨子里还找不出合适的女孩,眼下族长正发愁呢,你少添乱——”
阿音畏惧地点了下头。
女人握住她的腕,将她往回牵。
阿音垂着脑袋走了几步,忍不住小声问道:“可是……我听说村里人在他身上搜出了仙家的东西,他们说他是什么瑶州仙门的小少爷,姓商,好像、好像挺尊贵的,把他抓来做祭品,会不会招来麻烦……”
男人不耐烦地斥道:“这事没你操心的份!”
阿音吓得立刻噤声。
而不远处,正藏身于白骨堆后头偷听的晓羡鱼睁大了眼睛。
瑶州仙门的小少爷,姓商。
那个被抓来充作什么祭品的,难不成居然是商小公子——商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