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浮动的暮色将河面染成金箔色,雕花窗柩外摇曳的船舫如同一条条隐于斑驳光影中的银鱼,在河面起起伏伏。
隔着薄薄的窗纱,温久宁能看到河面的波光粼粼,和岸畔嬉笑的人群。
船只围绕在巨大的船舫旁边,慢悠悠地行进,一点都不颠簸,坐在凳内反倒比马车上更舒服。
距离拨营从泾州回姑苏已然过去四五天。
来到船上后,温久宁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窗边,看着两岸倒退的风景。
过了南北泾渭分明的河线,南边的人面上总是多些笑意。
第一回从泾州去姑苏时,也是顺着这条河面。
门扉由人轻轻叩开,随着房门吱呀吱呀拉动,红烛兴高采烈地走进,“娘子,快到姑苏了,总管能吃些新鲜东西。”
在船上吃食紧凑,多为河鲜。红烛吃的嘴巴都冒泡,满心都惦记着姑苏的手艺。
温久宁如梦初醒,忍不住起身朝窗边又走近点,仔细去打量附近的景色。
白墙灰瓦是在北方见不到的江南景致,时不时有挑着扁担的农家人在岸边吆喝。覆盖细腻冰霜的枝桠堆着薄薄雪子,高大的红色灯笼挂了一溜儿。
“这船开得还真快。”
“不仅开得快,这日子过得也快。”
才多久,已然是大半年过去。往后再翻个把月,就是新岁的春日。
红烛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尴尬笑笑,“才五天的功夫就到姑苏了。待会儿到了府邸娘子好生歇息。”
“越褚沂呢?”
闻言,红烛微愣半晌,“越褚沂在底下忙着商议登基的事。”
“派人去请他,就说今夜邀他赏月。”
红烛狐疑看眼天边。
这个时节赏哪门子的月。
“娘子这是——?”
红烛小心翼翼看着对方神情,哀痛道,“您莫因大夏大势已去愁怀了身子,奴给您讲画本子。”
“传闻在深山老林,有会吃人的妖怪!一日,农家女小蝶为替父亲治病,涉险进入山林。您猜她看到了甚么——”
温久宁僵硬扯扯嘴角,“这个你讲过了。”
“奴再换一个。从前在子母河里……”
温久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有气无力摆摆手。
红烛止住声儿,带几分揣揣不安,“娘子莫不是打算做些甚么?”
温久宁没解释。
如今交代她怕红烛兜不住事。
袖口下的簪子握在手里冰凉,需要靠人紧紧地攥着才能避免滑落。
温久宁剪着灯芯,看蹦出的火星子影影绰绰。
今晚,是她动手的最好机会。她不能再等了。
越褚沂和大夏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是乱臣贼子,而她是温家的女儿,无论如何,她都要杀了他。
见温久宁的神情有些不对,红烛一颗心死死叫人攥着,她欲言又止。
软凳内的人已然说道:“我想沐浴,你和杏桃替我准备些热水罢。”
屋内脚步声渐远。
温久宁深吸口气,紧张朝屏风后走去。确保喜来不在附近后方快速解开胸前的衣带。复弯腰从床底下抠出塞在墙缝内盒子。
随着搬运重物的声逼近,她忙不迭盖好屋内异样,淡定坐在榻边拨弄头发。
杏桃一板一眼扛着东西整齐摆放好,仔细朝冒着热气的浴桶内塞入花瓣和羊乳,又贴心将干净衣物置在炭火边。
生怕温久宁着凉,婢子们手脚利落多烧两盆银丝炭。
暖烘烘的火烤的人浑身上下都泛着懒散。
温久宁轻咳声屏退左右。
鬼鬼祟祟锁好门窗后哆嗦着手掀开盖子。里头赫然摆放着巴掌大的安神香。
喜来每次起来取过来的香,都藏在这,攒到如今已然有致人昏睡的量。料想凭着越褚沂的本事也抗不过半炷香的时辰。
打定主意后,她将安神香全部倒入水中。白色的安神香很快溶解,化成雾气,除去空中多丝甜腻外再寻不到踪迹。
温久宁解开衣裳,只露出脖颈在水面外,全身一动不动,任由带着药性的温水浸泡。
泡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外头红烛觉得不对劲欲叩门时。
她方不紧不慢从水中出来,用干净的软布擦拭身上滴落的水珠。
刚出浴的美人脸颊粉嫩,发丝都挂着熏香。
杏桃上前收拾好溅落的水渍,将对方打湿的发尾抹上精油。
温久宁安静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铜镜能看到屋内整齐的摆设。
“娘子还有旁的吩咐吗?”
“杏桃先去布置晚膳,红烛留下替我寻件黄色的衣裳。”
待屋内只剩主仆二人后,红烛几乎软瘫在地,“娘子,您——是不是打算杀他?”
知主莫若仆。她跟在温久宁身侧十载,岂能瞧不出对方的打算。
“表现得很明显吗?”
红烛老实巴交:“有些明显。”
温久宁登时不说话。
她对着铜镜练习许久,日日夜夜都控制着面上的紧张,谁曾想一下子就由红烛发觉。
“换成旁人大抵是瞧不出的。”
有这句话宽慰,温久宁抵着下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今夜必须动手。”
“刺杀之后呢,娘子焉能全身而退?”
温久宁瞧眼窗柩。
红烛大惊失色,“您不会是打算刺杀后从窗户旁边跳入河里罢?”
“不错。你提前潜入水里,若我跳下去时还有气息,你带着我快步从河底下离开。若是不成,你自个想法子逃回大夏,将我
刺杀的消息告诉华阳,后头的事他们自会安排。”
“不成!您一个人来太危险了,必须奴在您身边。”
温久宁猛然低喝,“这是命令!”
话音落,红烛怔怔。
温久宁咬着牙,“现在就去布署,你多准备一分我才能多一分活命的把握。”
她将备好的银票和防身的匕首一股脑塞入对方的袖口。
有这些东西,红烛潜入河底后便是为所欲为。只要不带自个这个拖累,红烛总有办法回长安。
“况且我不一定会死。”温久宁说道。
红烛没有吭声,她看着温久宁还有几分稚嫩的脸说不出话。
“时间不多了,你快出去准备。”温久宁推搡着她朝外去。
隔着屏风,红烛扭头,固执望着对方。
而后,她蠕动着唇缓缓道,“奴一定会带您活着回到长安。”
温久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再耽误时辰,红烛快步从右侧下楼梯,借着去后厨的功夫悄无声息混迹人群。
玉漏走着钟,碧波河面无端惊起风。
大地过了小半炷香,温久宁听到熟悉的脚步。
这个脚步每夜都伴她入眠,成了雷打不动的催命符。
门边站着的人身量高大,他光是慵懒地双手环抱就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我正要派人去找你。”
越褚沂略微挑眉头,似乎对这话不太信。
温久宁忍住直接拔刀相见的冲动,温声细语,“上回在这儿的时候,我们还不是夫妻。”
那个时候她还满心幻想着越褚沂能把南贼打的丢盔弃甲。可谁成想,他才是那个无恶不作的南贼,害大夏四分五裂的罪魁祸首。
倘若有机会重来遭,她一定不会登上那座船。
可冥冥中似有注定,若非她意外出现夏澄明未必能够恢复记忆。
剩下的事温久宁不欲多想。
“听下人说你还亲自下厨?”
越褚沂走上前用筷著拨弄着放在玉碟当中的糕点。
温久宁面不改色,“你尝尝。”
程一立马上前一步拿银针挨个试毒,并撕小块放入自个口中咀嚼。
温久宁安安静静等他试菜。
这些糕点的确没有添加任何佐料,她要的药在自己身上。
“好吃吗?”
越褚沂面无表情将玉蝶内的东西囫囵吞下,“好吃。”
温久宁笑眯眯,“好吃就多吃些。”
左右是他的断头饭。
程一险些瞪出眼珠子。
这些糕点他可是都尝过的,简直比猪食还难以下咽,也就只有他们大人能够神色如常全部吃干净。
“看在你难得下厨的份上,我也给你看件好东西。”
随越褚沂轻打个响指,门外走来一排婢女。她们皆举着手中的托盘,里头层层堆放着登基大典时的皇后翟衣。
此衣以顶级蜀锦制成,朱红底色上用金线绣满了展翅欲飞的凤凰,腰间束条明黄色的锦带。纯金打造的凤冠贵不可言,每只金凤皆镶嵌上百颗玛瑙,镶着血珠串成的流苏。
饶是温久宁有所准备,依旧惊讶于越褚沂的大手笔。
他戏谑打横抱起人朝屏风后去。
一干婢女有眼力见地退下。
越褚沂手指灵活替温久宁解开素白的衣裳,将柔软内搭穿过双臂。
按说此等华服工期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然此物匆忙之中竟半点都跳不出错,甚至尺寸都严丝合缝。
“你什么时候量的身?”
越褚沂好笑掐着她的腰肢,“我日日夜夜抱着你还需要量吗?”
温久宁不得不承认越褚沂的直觉还挺准。
随着最后一个盘口扣好,越褚沂很是满意地上下打量。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般打扮,都顺眼了不少。”
温久宁剐他眼。
分明是她人美能撑得起衣衫。
铜镜前的人姝色无双,端是凤仪天下的气度。
“还少了一点。”
没等温久宁问少了甚么。
越褚沂熟练从她的梳妆台中翻出了一枚朱红色的胭脂笔,而后在其眉心点下一朵海棠花。
灼灼其华,亮的压过凤冠上的贝母。
“我之前还当你的腰会变粗,想着要不要多预留些布匹,现下看来依旧平坦。”
越褚沂将大掌停在她的小腹上。
温久宁看着对方蹲下身,满是期待地将耳朵贴在肚皮。
纵然隔着繁重的礼服,她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越褚沂脸庞的热。
有瞬间,她想直截了当地告知他这孩子永远不会长大,因为他从未来到过世上。
铜镜内两道纤长的身影交错着,弹成絮絮叨叨的戏曲。
泛黄的屏风拓出几尺的水墨画,调皮的墨点子挂在人影上反复挪动。
很突兀的,温久宁忽而踮起脚,在越褚沂的唇角吻下。
她头遭,如此大胆而热烈。
像朵应季的海棠,在越褚沂的不解中开的分外妩媚。花蕊轻颤着徐徐打开,花瓣弹着微小的露珠。
温久宁仰着头看他,杏眸里盛满了温柔的水色。
几乎软下去的腰就那般柔弱无辜地划入他怀抱,而双臂轻轻捏着越褚沂的衣摆欲言又止。
越褚沂压下腰,声音哑的不像话,“别闹。”
温久宁得寸进尺顶住舌尖在他的唇边舔了舔,还狡黠眨巴眨巴眼。
越褚沂猛地勾住她的腰,单手托起细嫩脖颈欲求不满咬着她。
温久宁难得没有犯怯,反倒毫不留情回敬。
“可以吗?”
温久宁只拿水汪汪的眼看他。
罗帐由玉簪击落,连带着门扉也由越褚沂挥出去的掌风掩着。他眼尾红得厉害,却虔诚顺着她的眉眼慢慢描绘。
每回,越褚沂都横冲直撞像个野兽,唯独今儿,他小心翼翼得过分。
他的唇最后落在温久宁的下巴。
她看不见对方的眸,却能经由自个的手腕听闻越褚沂的脉搏。
温久宁别过眼,望着一步之遥的窗柩。
半掩着木板片外是海天一色,碧得令人心颤。
明明船没有起伏,但是她自个却如同一叶浮萍,找不到依靠不住摇曳。
外头依旧是一片祥和,海面的金光,如同织女们洒叉的线,密密麻麻交错在一块,形成一张又大又漂亮的锦衣华服。
温久宁身上的衣裳解开两层,顺着床榻落在地上。上头满满当当的南珠贝母装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