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阙池入夜后温度骤降,霜花噼里啪啦攀上窗棂。庭院空荡荡的,只有佚彩所在的主殿透出隐约光亮,映出枯树张牙舞爪的影子。
小昭曾问过寒雀仙为何不在回廊里点灯,佚彩的回答是:不想让清阙池变成修仙上界的闪耀灯球。
将小昭打发去做饭后,佚彩盯着桌上的请柬。笔锋恭谨,浑厚圆润,内容却不太客气:心潭岛出了个化神修士,立即筹办声势浩大的典仪昭告天下,点名要她去观礼。
跳梁小丑罢了,不去。佚彩指尖隔空一划,请柬化作碎末。
至于昆仑宫会不会丢面子,那就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了。
这倒是佚彩误会了心潭岛,因为请柬能越过昆仑宫的重重阻拦送到她这里,其实是拜修士本人的强烈意愿所赐。
或者说,被心潭岛允诺能见到寒雀仙才是他答应办这场典仪的原因。可惜此人实在不通人情世故,措辞没能讨得寒雀仙欢心,此番无缘相见。
以至于这修士于典仪之中翘首以盼,始终不见寒雀仙,本应最为风光之时,却无心应付众修士道贺黯然离去,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佚彩微眯着眼,按揉太阳穴。
鼎姬再也没说过话,可她却依然偶尔能听见阵阵低语,有时是一个哽咽的孩子,有时是疯癫的老者,有时又静得可怕,依稀混杂着混沌的水声、金属碰撞声和野兽的低吼。
也不清楚以前其他化神期的修士是不是被这种东西搞得疯疯癫癫的。
她放出神识追踪,却只触碰到了一道极其脆弱的边界。
佚彩暗中探查过心潭岛,发现鼎姬隶属于陆家某个旁支,但那位大祭司却从未出现在陆家的任何记载中。
夜色无边。
无论走过多少次回廊,小昭还是觉得寒毛竖立,不自觉加快脚步摸黑前行,像是身后有东西在追。
雪山是天然的贮藏室,存放着仙人难以估计的财富。小昭目不斜视地路过胡乱堆放着图纸和灵石的房间,尽管他知道里面随便一张纸片放到山下的拍卖会都能令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小昭在硝石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把炉灶烧起来,虽然仙上并不挑嘴,他顿顿都不敢怠慢。第一次生火时,他对灵力的掌控还不稳定,做出的饭菜难以下咽。仙上并未责备他,但小昭打那时起暗地里下定决心认真修习火系法术,争取控制好火候给仙上做出可口的菜肴,几个月下来已经有模有样。
若是让其他勤奋修行的火灵根修士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为了做饭而练习火系法术,怕是要气得直跳脚。
饭菜出锅,小昭跳下矮凳欢欢喜喜地端走碗筷。饱满的蘑菇像一朵朵涨开的花,汤汁醇香浓郁,翠绿的茴香叶漂浮点缀。饼皮酥脆,口感劲道,盛在漂亮的紫荷叶碗里,给清冷的小院添上了几分暖色。
佚彩从机栝前直起身,施施然坐下夹了一筷子蘑菇,“好吃吗?”
小昭趴在小木桌边,脸上还蹭着做油酥时粘上的面糊。他盯着碗里咬了一口的蘑菇,一会儿变幻出斑斓的色彩,一会儿顺着牙印流出牛乳。
“仙上,这是什么蘑菇这么好吃!”
佚彩悠然自得地舀了一匙汤,“毒蘑菇。”
话音刚落,小昭腾地一下站起来。
方才只顾着看佚彩,小昭这才看清她身后的庞然大物:一只蛰伏在晦暗处的巨蛛。一对步足比他小臂还粗,附在四周的白色绒毛诡异地聚拢又散开。
要命的是,他发觉那蜘蛛的头朝转向了他的位置。一张扭曲变形的人脸张开大嘴嵌在蜘蛛头部,发出桀桀的笑声,拖着残肢向他爬来。
小昭平生有三怕,怕黑、怕虫、怕鬼。这怪物集三者之大成,吓得他眼睛里瞬间蓄满泪水,豆大的泪珠从下颌滚落,砸进雪地里。
可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下意识向前几步扑向佚彩。
“仙上!有鬼,还有黑乎乎的大虫子,呜呜呜……”小昭整个身子都挂在佚彩胳膊上,不住地抽噎着,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佚彩想要抽出手,被小昭死死抱住。“你不觉得,这个院子里最危险的是我吗?”佚彩循循善诱,“人是我杀的,怪物是我造的,我还不让你点灯。”
“但周围有危险的时候,仙上就是最安全的。”小昭始终不肯放手,靠在佚彩肩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佚彩没再挣开,盯着小昭的发旋发呆。这孩子之前见到那些东西心里到底有些害怕,幻象放大了他刻意忽略的一切,而他选择交付给她全然的信任,说服自己克服恐惧。
她另一只手连捏了几个诀,近乎透明的细密蛛丝从各个房门中抽出,盘旋缠绕着拧成一股白练被巨蛛一口吞下。这些肉眼难以分辨的蛛丝被她布置在图纸和灵石上方,一旦有人擅动,就会沾上见血封喉的毒液。
有微光汇入小昭的眉心,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浑然不知自己这几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醒了?快去洗碗。还有,我知你看不惯那些图纸胡乱摆放,明日得空可去收拾。”佚彩一只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斜睨他,想看他之前流下的大把眼泪会不会结冰。
小昭发现了佚彩披风上的斑驳泪痕和面糊,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仙上换件披风,我一同洗了。”
小昭端走碗筷前快速扫了一眼佚彩身后的大家伙,哪有什么古怪的人脸,只有一双黝黑的豆豆眼。
清阙池水冰寒刺骨,小昭好歹是个火灵根,折腾不坏,只是免不得一个激灵,脑子清醒了不少。
仙上多年来独自修行,总归不会自己亲自洗碗,必然有净尘术一类的法诀。想通了这一点,小昭立马扭过头去看向佚彩。果不其然,这位寒雀仙正拈着张符纸晃来晃去。
自从吃了毒菌子在佚彩面前暴露了胆小的本质之后,小昭彻底放飞自我,像块黏人的狗皮膏药跟在她左右。她半夜三更改图纸炼法器,他就坐在她脚边,脑袋靠着她的膝盖打瞌睡,踢都踢不走。
小昭脑子不笨,一来二去也跟着学了点炼金画符的本事。佚彩却有点发愁,这小子天天陪着她熬夜,真怕以后长不高。
佚彩虽已达到化神巅峰,修行却从未懈怠。俗话说天道酬勤,终于,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午后,佚彩凝神阖目,枝头的雪落在她眉睫消融。
厚重的灵力自掌心倾泻而出,方寸之地的灵压未外泄分毫,连枝头休憩的小雀都不曾惊动。
化神巅峰之上,竟空无一物。佚彩不死心,放出神识探索,一念起,万物生。宇宙间的微尘,嫩芽上的露珠都清晰可感。
从世界的边缘处,丝线逸散,灵光一闪。佚彩福至心灵盘膝而坐,一缕微风萦绕指尖流转不散。
佚彩陷入了沉思:……说好的一个修士一生只能觉醒一种灵根呢。
她现在突破风灵根,就好比一只想要飞到山顶的小鸟经过持之以恒的努力,终于学会了游泳。
可以,但没必要。
于是她催动筋脉,一时间灵力暴涨,试图将风灵根剔除,怎料再也找不到那份力量来源的裂隙。日升月落,不过一息。
见寻觅无果,佚彩想将灵力收回,虚空却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灵压而出现了短暂的扭曲。
昆仑宫是修仙上界的最高峰,袖可揽云,而清阙池又在昆仑山巅,俯仰间星辰仿若近在咫尺。
而苍空之上,却是凡间市井,寻常巷陌。
佚彩缓缓睁眼,她大抵真的把天给捅破了。“天将破天,地将无地。”鼎姬的箴言不合时宜地跳入脑海,带来一种悚然的荒诞。
她曾仰望的日月星辰,或许不过是一缕炊烟,一个蹴鞠。而凡人终其一生追寻的仙道,正是脚下的一粒尘沙。
小昭慌慌忙忙推门进来的时候,佚彩正飞速思考着,究竟什么样的天道法则,才会创造出这样一个这样颠倒的世界。
“仙上,门口倒着个雪人!”小昭语气惶急,说话又含糊。
佚彩睨了他一眼,冥想骤然被打断,语气有些冷凝。“若是碍事,你去处理掉。”
小昭听了一愣,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是我想的那个处理吗?”
“你不是火灵根吗,连灵力也不会用了?”佚彩狐疑地看向小昭,这孩子今天怕不是撞坏了脑子,懵懵懂懂的。
他脸色复杂一会儿一变,最终好像下定决心一般重重行礼:“小昭这就去‘处理’。”
佚彩看见小昭悲壮的表情,以为自己伤害了一颗纯真的童心,试探着安慰道:“帮帮也无妨,就当结个善缘了。你找个盒子把他收起来,等他化了就挖个坑埋着。毕竟寒暑相承,不可逆转,你也不必太过感怀。”
谁知小昭听了这话,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殿门口。
小昭去了一柱香还没回来,佚彩坐在殿内越想越觉得蹊跷,走出大殿查看。
小昭正在大门口哭着挖坑,一边挖还一边念叨:“千错万错都是小昭的错,将你火化之后请你入土为安,不要记恨仙上。仙上毕竟不是药阁长老,她也爱莫能助。仙上说的对,寒暑相承,生死有常,你还是早早投胎轮回。”
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躺在雪坑里。照目前这个情况看,大概就是小昭说的“血人”了。
佚彩立马出声叫停,并短暂反思了自己在小昭心目中的形象:杀人放火等于结个善缘。
将少年扔进清阙池渡了些灵力后,佚彩才得空询问小昭。误会解除,小昭有些不好意思,借口烧热水躲到角落,连掌心的火苗都蔫巴巴的。
“算他走运,这金石之毒唯我能解。”不少修士都会用丹药灵石辅助修行,虽然提升速度快,但万物相生相克,一不留神就会在体内积累毒素留下病灶,连寻常药修丹修都难以察觉。
大概是某家人望子成龙心切,也不管他吸不吸收得了,跟一锅乱炖一样将好东西都一股脑扔进来。
据说小昭看见这少年时四周无人,他气息微弱,一头栽进雪地里。
论治病开药佚彩不擅长,但要说灵石相克,整个修仙上界都不会有比她更在行的了。她再不出手捞一捞,估计他连锅底料都要被煨干了。
少年睁开眼,见佚彩守着一盏烛台看书,便默默候在一旁,等她翻过一页看向他才躬身行礼,“多谢寒雀仙搭救,鄙名青鬼。”
他身上新旧伤痕不少,这样的孩子多半目光凶狠,竖起尖刺将自己保护起来。可他如同料峭春寒里纤细笔直的幼竹,又如精雕细琢的琉璃娃娃,美则美矣,脆弱易碎。
这样一个少年郎,名字却是市井传奇里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的精怪。佚彩知道这少年身上有故事,但他不说,她便不问。
佚彩向来是装糊涂的高手,斜睨一眼合上书,昏黄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她吩咐小昭安排伤药衣食住处,转身离开大殿,将青鬼晾在原地。
佚彩不冷不热的态度反倒让青鬼卸下了心防。
听人说,家里若是已经有了一只小猫,再养新的,两只猫就会打架。最好的办法是不刻意理睬,让新来的小猫自己适应环境。
这少年谈吐仪态皆是不俗,可几天下来,既没听说哪个修仙门派丢了弟子,也没听说哪个世家走失了少爷,更是无人抓捕逃犯。
二人离去后,青鬼肩膀紧绷,卸去了强撑的笑容。
寒雀仙和任何人都不同,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没有厌恶,也没有同情。不问过往,不问来历,却一眼看穿他勉力维持的体面。
青鬼抚摸过自己僵直的臂膀,她也许早就发觉这副皮囊底下散发出的灵石气息并不寻常。大名鼎鼎的寒雀仙,发现了自己辛苦冶炼出的灵石用在了一个废物身上之后,竟然没有一剑斩了他。
别问,问就是寒雀仙人狠话不多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罢了,我被刀所伤,与锻刀之人何干。”青鬼别过头,窗外枯枝摇晃。屋内明镜映出他的模样,苍白俊秀,像个羸弱的玉面书生。
或许只有越绝谷那些行刑人同僚才知道,这副白净面皮下藏着怎样的魍魉。
越绝谷为他量身定制的锻体之术对寻常修士而言不啻于酷刑,剥皮拆骨他亦不曾流一滴泪。区区金丹初期修士,仅凭谋算就搅弄得越绝谷血雨腥风。
他想离开越绝谷,连谷主也拦不住他。晕死在清阙池门前,只是想拿命赌一把。
赌寒雀仙不会放任自己死在门口,赌她会对自己骨骼上镶嵌炼化的灵石感兴趣。
他赌赢了,却看不透寒雀仙救下他的目的,这让青鬼有些烦闷。
清阙池多出一个人对佚彩而言并无不同,可对小昭来说可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