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佚彩缓过神,温家家主就派人将她和桑梦秋“请”到了府上。
廊柱上雕刻着宝相花,庄严华丽,是温家的家纹。
上首之人扶着珠钗,审慎地扫视二人,缓缓开口:“这样将请二位仙长到府上实在失礼。可谁叫家中二弟身故,昨夜又只有二位修士行踪不明呢?”
众修士哗然,显然无法接受两个看起来就不务正业的混子竟然是凶手。
这份怀疑实在是无稽之谈,桑梦秋皱了皱眉,将佚彩护在身后,高大的身影遮蔽着她。“昨夜分明……”
分明是追着越绝谷的行刑人出了城。
佚彩越过桑梦秋的肩膀直视温瑟打量的目光,她能感觉到这位家主没有恶意。反倒是这群被派来查案的修士,似乎并未发觉越绝谷的两个行刑人并不在其中。
“总之,在真凶水落石出前,就委屈二位暂住府上。”温瑟摆了摆手,一锤定音,小厮得了指令,将大堂内围观的修士们清退。
人群散去,大厅里顿时空荡荡的。
“还请家主大人给我和师妹一个解释。”桑梦秋声音硬邦邦的,一手握住剑柄。
见没有外人,温瑟这才吩咐小厮看茶,按了按眉心娓娓道来:“二位仙长莫怪,实在是越绝谷给了压力。”
温渌其实并未失踪,而是躲在温家暂避风头。
昨夜,突然有人约温渌出门,他急匆匆地出去了,一夜未归。
温策的尸体是在一处别院中被人发现的,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位越绝谷的行刑人,蚩,二人死状惨烈。
越绝谷与温家时常有交易往来,这次是温家新到了一批锻体灵丹,越绝谷派行刑人下界与温策接洽,只是这个节骨眼实在反常。
行刑人是越绝谷暗处的一把利刃,行事狠辣不计后果。
蚩的身份又格外特殊,他曾是昆仑宫的外门弟子。听说是奉命看管仓库时遇上昆仑宫地震,负责的宝物受到了损伤,因此获罪,险些被剥除灵根。干脆叛出师门转投越绝谷门下,后不知为何受到了赏识,加入了越绝谷的行刑人队伍。
今日一早,越绝谷的掌门亲自来信:
“丑时初刻,魃的魂灯熄灭。一刻,蚩的魂灯熄灭。
魃被派到城郊执行秘密任务,修为远高于蚩,且死亡时间先于蚩,故排除二人互相残杀的嫌疑。还望温家之主在老道派出新人手前早日捉拿真凶,并帮忙遮掩魃的踪迹。”
随信附上留影石,记录了魂灯熄灭的瞬间,证明掌门所言非虚。
温瑟担心越绝谷、昆仑宫和心潭岛都参与其中,而心潭岛与越绝谷素来不和,连带着南尘温家和北清陆家积怨已久。
眼下温家与越绝谷牵涉太深,不方便撕破脸皮。只好让佚彩和桑梦秋这两个鸣烟派的局外人充当愣头青,无奈出此下策,将二人留在府内暗中调查。
温瑟只有两个请求,一是赶在越绝谷接手前尽快查明真相,二是一切细节对外保密。她会尽力压下平沙渡中百姓对此事的讨论。
温瑟说了这么一大段,温家身处的利害关系都分析到位,唯独不见对亲弟弟意外身故的伤感惶急。
佚彩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看人还有点重影,乍一听这些长篇大论,思维发散地想道:
或许温瑟也是希望温二爷死去的。
毕竟当初温策瞒着她将温渌送到越绝谷,有哪个母亲知道了会没有怨言呢。
桑梦秋一脸漠然:“听家主的意思,要是我们查不出,就打算将我和小师妹扣在此地背这个黑锅了?”
温瑟摊手坦然道:“若是到了时限,二位仙长只管将在城外的证据拿出来,越绝谷那里在下一力承担,绝不会真叫外界误会二位。”
看起来诚意满满。
桑梦秋讽笑:“家主还真是通情达理,温家不愧是南尘第一世家,待客之道梦秋领教了。”
打从知道要来温家,桑梦秋的手就没离开过剑鞘,时刻戒备。
“桑仙长,温家再不好……也终究是温家。”温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桑梦秋不置一词。
温瑟眼珠一转,像是才看见佚彩似的,迅速转换了话题。“早就听凌儿说,她有位盼夏师妹,善良正直。还请看在凌儿的面子上……”
还没等温瑟说完,佚彩立刻见缝插针道:“还请家主看在凌儿师姐的面子上,放我们回去。”
正准备煽情的温瑟被佚彩打断,脸上故作和善的笑容扭曲了一瞬。
温瑟:……这么讲就没意思了哈。
桑梦秋没忍住,低下头笑了,在冷肃沉闷的大厅里有如雨后初霁,总算显出点少年气。
扣帽子没用,旁人若想拿他小师妹偶尔的善心做文章,只会碰一鼻子灰。
“家主大人,恕我直言,即便是越绝谷的人来了,我和师兄想走,他们也是拦不住的。”佚彩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半点不留情面。“家主大人还是好好考虑我们留下的理由。”
温瑟这才和这个一直不声不响坐在一边的女修对上视线,眯起眼睛严阵以待。
女孩视线锐利,绝非等闲之辈。
像极了当年,她那个摔了家主印鉴、与她分庭抗礼的三妹妹。
“不谈人情,我也有按利益的讲法。”温瑟一字一顿,似乎是在衡量眼前人值不值得她加上这样的筹码。“温家的藏书阁,对你们全部开放。”
藏书阁内有隐世多年的禁书,上面记录着许多失传已久的功法。藏书阁原本由温策掌管,就连她这个家主都极少踏足。
佚彩和桑梦秋对视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跃跃欲试,但并没有急着开口答应。
桑梦秋明白佚彩的顾虑,有时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别怕,就算是越绝谷的人来了,也奈何不了我们。”
又附在佚彩耳边悄声道,“我在宋六义身上查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心潭岛必定会被拉下水。”
佚彩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如果越绝谷、昆仑宫、心潭岛身上都不干净,那他们鸣烟派来当这个正义使者再合适不过了。
完全被无视的温瑟心中难得产生了点焦躁的情绪,当着她的面就这么眉来眼去耳鬓厮磨不合适吧。现在的小年轻,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不知廉耻。
佚彩做主答应温瑟后,扭头看向桑梦秋:“我们一会儿就动身去现场调查,如何?”
桑梦秋点了点头,拉过她的手腕起身,一刻都不想多留。
宽大的手掌还带着茶盏的余温。
温瑟又开口挽留道:“听闻桑仙长奔波一夜,留在府上休憩片刻再作调查也不迟。”
桑梦秋头也没回,冷笑着说:“家主这会儿的消息倒是灵通,知道我的踪迹了。”
佚彩赶在两人吵起来之前扭过头打圆场:“多谢家主美意,我才疏学浅,查案还是师兄跟在身边放心些。”
桑梦秋这才真心实意的笑出声,带着佚彩一溜烟离开了,像他们以前逃早课那样。
把精致华美的厅堂,还有严肃教条的长者,以及那些束缚着人的条条框框都潇洒地甩在脑后。
等到走远了,桑梦秋才后知后觉似的开口,一只手背在身后不自然地攥成拳,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她。“咳,你可以一直放心。”
因为师兄会一直跟在小师妹身边。
佚彩思考着宋六义的事,一时反应不及:“什么?”
“没什么……对了,有关那个宋六义,我昨晚趴在房顶,偷听了几个心潭岛的修士谈话。”桑梦秋从怀里摸出一块云纹令牌,一脸严肃地讲述当了一晚梁上君子听来的故事。
宋六义原名陆义,曾是心潭岛某长老的大弟子,本来天资尚可,可他的师弟是进步速度堪比怪物的修炼机器朗月仙。
他不眠不休地修炼,还是遇到了瓶颈。就在这时,神剑沧浪认主朗月仙的消息传来。
他一时心急,走上歧途,因偷炼禁药违反门规被心潭岛逐出师门。
“这师兄气量太小,若是我,小师妹更厉害师兄高兴都来不及呢。”桑梦秋说到这,又恢复了平常对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
佚彩假笑着客套了一句:“还要多仰仗师兄。”
宋六义之于心潭岛,大抵相当于魏山之于昆仑宫。如今宋六义死于非命,天之骄子朗月仙却也沦落到鸣烟派,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掌戒长老。
实在物是人非。
“小师妹,你居然能对着师兄我这么一张英俊潇洒的脸发呆?!”桑梦秋伸手在佚彩眼前挥了挥,满脸受伤。
言谈间,已经接近被封锁的案发地点。桑梦秋忙不迭挡在佚彩身前,率先进了案发现场。
温策和行刑人碰头的地方,是一间造于树根间隙中的密室。平沙渡的树大多根系发达,有厉害的工匠能不破坏树根造出一间精巧的房子也不奇怪。
一股焦糊的香味扑鼻而来,地板支离破碎,七零八落的晶簇摆件依稀可见房间曾经的典雅陈设。
没有浓重的血腥气,细闻反倒有乌木混合着焚香的味道。
佚彩吸了吸鼻子,这股熟悉的气味,她曾在温渌身上闻到过。那段时间温渌刚被关进地宫,情绪状态很不稳定,自那之后性情大变。
听小厮说,这处密室一旦在内部上锁就无法从外打开。
丑时,他守在密室外,听见剧烈的爆炸声,却怎么也推不开门。只好上报管事,十几人合力挖到现在才强行拆开了密室的屋顶。
密室上方生长的大树足足有几人合抱那么粗,嵌进侧壁和地板的树根被烧毁。为了方便挖掘,屋顶上方的树根也被砍了下来。
之后温瑟立马派人轮流驻守现场,也就是说,两人的肢体还保持着最初被众人发现的样子。
佚彩跟在桑梦秋身后跳进屋子,屋内除去一尊大鼎和两具焦尸,桌椅已被烧了个干净,显得阴森空荡。
一个身长九尺有余,大概是越绝谷的体修行刑人。
行刑人腹部插着一把匕首,或许对凡人来说算得上致命伤,但对越绝谷的体修来说不过尔尔,远不至于影响行动。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尊大鼎,在一地狼籍中纤尘不染。
佚彩定睛一看,这大鼎正是十年前她带回昆仑宫的妖鼎,脚底忽然窜上一阵冷意。
若她没有记错,这大鼎上曾刻着一句诗:
千桑落叶梦秋尽,百雀登枝盼夏归。
这句诗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偏偏藏着她和桑梦秋的名字,又十分“巧合”地出现在案发现场。
她当时取了雀盼夏这名字没多久,就发现大鼎上竟刻了一句诗,与她取名时的心境不谋而合。那时只觉得惊喜,没有深究,现在想来有种被窥视的悚然。
多年前的诗句,竟与多年后的一桩凶案有所牵涉,将矛头指向他们。
眼下他们明面上正因为有嫌疑而被扣在温家,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她与桑梦秋恐怕百口莫辩。
她在探究天道法则的时候,或许也有东西在俯视着她。
背后之人凭借什么样的手段留下了这样饱含深意的线索,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雀盼夏”这个身份不曾与人交恶,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除去天道不作他想。
她踏足过三千世界,更与数不清的世界意识交过手。这个世界的天道意识,比起至高无上的主神,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逼得对方使出这样低劣的手段,是否说明此刻站在明处的她反而掌握了主动权呢。
佚彩没有急着抹除不利证据,而是不动声色地凑近大鼎,从容应对天道赐予的一切恶意试探。
熟悉的位置却被磨损,顺着裂隙洇透的血迹已经干涸。
惊讶只是一瞬,佚彩迅速压下眼底的情绪,视线转向鼎内。
温策岔着腿坐在大鼎中,双臂抬起搭在膝盖上,掌心内扣,脖颈扭曲变形,仿佛抱着什么东西。
两人均被烧得看不出模样。
“一个娃娃荡秋千,两个娃娃烹肉糜。”佚彩喃喃着,“我不信这是巧合。”
从宋六义到行刑人和温策,他们的死状恰好与童谣相符。
“两人都没有中毒,也没中迷药。”不一会儿,一个仵作朗声道。
桑梦秋支着下巴分析道:“温策姿态舒展,死前并不像遭受过巨大痛苦,看来是行刑人将死去的温策推到大鼎中放的火。”
“那行刑人为什么要将温策摆成这么一个奇怪的姿势焚毁呢?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