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影石上的画面先是一片漆黑,紧接着出现了一群做早课的修士。
天刚蒙蒙亮,他们列队整齐,表情肃穆,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是用同一副模具浇筑而成。
山峰高耸直冲天际,仿佛白云皆在袖侧,是昆仑宫无疑。
古松倾颓,雄鹰哀鸣,炎池内的凶兽试图挣脱锁链的声音仿若某种令人焦躁的鼓点。
压迫感极强的画面里,只有一个人格格不入。
她只出现了一个背影,银绣褙子,绀青罗裙,在树下的阴凉地里靠着树干小憩。不其他练剑的弟子将袖口扎得很紧,袖袍宽松精致,倒像个撑伞踏青的游人。
令朝突然扭过头看向身旁的佚彩。
他印象里听仙上提到过,她早些年在秘境里曾得过一件法衣。因为款式太过繁复,穿了几次就束之高阁。
这法衣的名字他还记得:蓬莱寒烟。
他还知道,这衣裳颜色素净,勾勒花纹的丝线却是坚韧硬挺的银丝。听说即便是人间界温家陆家这样的世家,也难找出几个会盘金银绣的绣工,更别提针脚如此细密。
佚彩却不喜欢,说是穿着行动不便。也是打从那次,仙上决心制作能够复刻法宝功效的法器,命名为仿天衣。
看来留影石的故事真假参半,想到这里,令朝打起精神,说不定他能借此更多了解仙上的过去。
其他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件传说中的蓬莱寒烟,却并未多惊叹。
因为那修士很快转过脸来,稚气未脱,眉目间却已是旁人望尘莫及的气度。
温凌惊呼出声,此人竟是少年寒雀仙。“原来修仙大能年少时就如此出众,只是这偷懒的做派……与某人有些相似。”
佚彩心道:别着急,一会儿不光做派,连脸都跟你那馋懒尖滑的咸鱼师妹一模一样。
掉马甲就掉吧,佚彩已经无所谓了。
转眼间人群散尽,日头西移,寒雀仙才皱着鼻子,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从树下慢悠悠走出来。
阳光透过摇曳的花枝,在寒雀仙悬着的剑锋降落。她好像只是轻扬衣袖,就能斩下空中鹰隼的翎羽。她随手挽个剑花,挑下枝头开得最盛那朵山茶,用指尖捻起。另一只手指尖轻旋,在掌心收拢,三尺青锋就听话地回到腰间,仿佛生了灵智。
一片花瓣正好落在来人的肩头,穿着素色弟子服的止洲虽是童稚模样,眼中却带着坚定。“你的修为又精进不少,什么时候同我比试?”
寒雀仙懒洋洋地推脱:“今天的阳光这么好,花开的这么漂亮,改日吧。”
到这就不对劲了。
除了追查妖鼎那次用百剑阵杀掉魏山,佚彩从未以寒雀仙的姿态执过剑。她是个法修,用的都是自己研制的稀奇古怪的法器。
止洲看着花树下的两个少年,一阵恍惚。与幻境里的故事不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寒雀仙早已名满天下,他也声名鹊起。但人们并不知晓,虽从未谋面,他一直追着她的光亮前行。
他听见少年的自己不依不饶,“改日?改到哪一日。上次、上上次,你都是这般搪塞我的。”寒雀仙想走,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大有不答应就死缠到底的架势。
寒雀仙不胜其扰,终究应允。“下次见面,一定陪你酣畅淋漓地打一场。”
两个少年的身影相互追逐着淡去。
还是那棵熟悉的树,寒雀仙足尖轻点,剑锋飞旋挥出一片雪光,浏漓顿挫,掌上生风。
灰头土脸的小少爷在草垛上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即,摘下一片叶子为她伴奏。乘着清越的曲调,修士执剑而舞的身姿愈发轻盈。
曲调被山间的风吹散,寒雀仙收剑入鞘,逆着光朝他伸出手掌。
“小家伙,回家去吧。”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死里逃生获得神眷的孩子回到家中,却发现其乐融融的餐桌上并没有他的位置。
“遭了匪还能活着回来,真是咱们师家的福气荫庇这小子。”
“我看是咱们家主的鸿运庇佑着他。”
不是的。
师又槐攥紧了掌心的那片叶子。
饭桌上的人带着各色笑容,充满恶意的、谄媚的、虚伪的,唯独没有担忧与怜惜。可他已经不再为家人的淡漠而心寒,只是为他们言语间对寒雀仙的不敬而愤慨。
餐桌主位上的家主这才发现了他的缺席,不耐烦地扔下筷子甩了甩手,他顺从地垂下头,退进阴影里。
泥泞的乱世里,首当其冲的总是无辜的孩子们。
浑身是血的温瑟使出全身力气,最后推了两个孩子一把。谈判破裂,陆家派来的刺客穷追不舍。
“你们活着,温家就没倒。带着妹妹逃!”
温渌奋力奔跑,他将年幼的妹妹抱在怀里。哪怕身后传来刀剑穿透血肉的声音,他也不敢回头。
力竭被捉的前一刻,他将妹妹藏在了一个破旧的矮柜里。
要活下去,在视线被成片的血色彻底覆盖前,温渌这样想道。
沉睡的上古凶兽于虚空中睁开双眼,血红的眸映出孩童小小的影子。
冥冥中,他听见冥火巨兽的低语。
唤醒吾,赐汝得偿所愿。
失去反抗能力的孩童歪了歪脑袋,让粘腻的血顺着他的眼角滑下,“邪神,他们要将我作为祭品。我能否将他们献祭给你?”
献祭于吾,复活汝之亲眷。
冥火巨兽开出了无法拒绝的价码,于是祂在世间又多了一位信徒。
气若游丝的温瑟手指突然颤抖了一下,她强撑着爬起来,去尸堆里翻找她的孩子。
却只在矮柜里找到了昏迷的温凌。
温家延续了血脉。
有个孩子却从此找不到归途。
温凌很快长大,像一棵春生夏长的小树。每当身边有不平事,她都会第一时间伸张正义。但她心中,还有一桩永恒的审判未曾落幕:冥火巨兽,那个被保护供奉起来的凶兽,夺走了她的父兄,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她要终结这一切,保护这凶兽的都将成为她的敌人。温凌拥有着绝对纯粹的是非观,并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少女剑尖复仇的烈焰终于笼罩了整个昆仑宫,濒死的冥火巨兽将整座山变成了血与火的地狱。
温凌劈开山峦,斩杀邪兽,不曾顾及自己的性命,却并未想过连累旁人。她置身其中,听那些被冥火击中的修士哭嚎嘶吼,开始怀疑自己是对是错。
残阳如血。
“我们的大英雄,可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流火里。”
一个忙着救人的修士看向她,强行将她带离了危险的火场。
她们离开没多久,整座昆仑宫就随着一场剧烈的爆炸变成了一片火海。
等到止洲赶到时,在大火里烧上一天一夜的昆仑宫已经没了任何生命的痕迹。他跌跌撞撞地翻找,只有焦糊的尸首。
灰烬之中,只有熟悉的血衣一角。
止洲膝盖一软,跪坐在地上,衣摆沾染血污。他记得这衣服的主人,答应了同他比试比试,如今再见却是阴阳两隔。
他踏遍两界,昆仑宫侥幸存活的弟子四散奔逃,不再修道,人间界更是不见她的踪迹。
痴迷剑道的朗月仙将本命剑郑重地收回剑鞘,握紧手中的念珠。无论人鬼,他都要继续找下去。
这里是没有冥界的,那些□□已经死去的神魂,只能在人间痛苦地徘徊,不得往生。因而滋生怨气,去害更多的人。但若是用特殊的手段杀掉附身的人,他们的神魂就都无法再作乱。
止洲排除了无数个沾染鬼气的人。
这个,不是,杀掉。下一个,不是,杀掉……
他麻木地寻找,却一无所获。见多了害人的游魂,他开始痛恨所有邪祟。
重伤的寒雀仙被一户富家小姐救下,还没等到她苏醒,林府就被钱翔父子算计。寒雀仙的神魂附在妆奁里的偶人上,目睹着钱翔上演一出又一出荒诞不经的戏码。
痛苦的记忆折磨着温凌,终于在某一天,温凌遗忘了她的梦魇,成为了一名江湖游侠,依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直到,一个叛逃的傀儡师意外发现了这偶人的奇妙之处。他改头换面做货郎接近钱翔,带走了人偶试图复刻,却因为生辰在秋朝节,反被钱老爷惦记上成为给钱翔换命的备选品。
在傀儡师研究出替身娃娃之前,他先被一个过路人杀死了。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与傀儡师一模一样的脸。不知是天下有两个长相完全相同的人,还是这人剥下了傀儡师的面皮。
鲜血溅到偶人上,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是雀盼夏的模样,眉开眼笑,比之寒雀仙的凌厉,更加柔和无害。
连佚彩都没料到,桑梦秋竟然不是真正的傀儡师。她有些意外地看向桑梦秋,这厮承认隐藏身份太过痛快,果然有猫腻。
桑梦秋冲她得意地眨了眨眼,像摇着尾巴求表扬的小狗。
有人比佚彩更惊讶,温凌眼睁睁看着小师妹的脸出现在画面中,腾地站起来紧紧盯着佚彩,嘴唇有些哆嗦:“你不是盼夏师妹,……你、您是寒雀仙?”
一干人等屏息凝神,等着佚彩答复。
佚彩笑了,“我永远是你的小师妹。”
温凌有些语无伦次,急得摆手。她这些年都对修仙界第一人干了些什么,包括但不限于指导她用剑,拉她到卜香阁帮忙搬东西,主持祭典让她打下手,自己的心魔还在幻境里做出了那种事……
这何止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在太岁头上种了一排大葱啊。鸣烟派的师祖知道了,都得被她这个不孝徒孙气得蹦起来向天再借五百年。
温凌扫视一圈,有些愤慨,“难道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吗!”
众人赶紧表现出略微浮夸的惊讶。
桑梦秋能理解温凌的激动。他当初认出佚彩,靠的是前世的记忆外挂,饶是如此,刚猜到她身份的时候还是兴奋得一夜未眠。
止洲收到修补好的沧浪剑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又有了重入道途的动力。
令朝刚找到佚彩的时候,连着好几个月出任务都没忍住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杀人,暗修的名声更差了。护身符的灼热仿佛还烙印在心口。
众人神色各异,似乎都陷入回忆。师又槐琢磨着,佚彩第一次跟他摊牌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哦对,还没来得及惊喜,她就给了他一剑……
师又槐轻咳,“还是先看看案发情况。”
温凌这才坐下。
留影石中,冒牌傀儡师与意外复活的偶人还在共饮合卺酒。他不懂怎么豢养傀儡,只好用最笨拙的办法,每天偷偷喂她指尖血。她不是他掌心牵丝的傀儡,是他小心供奉的神明。
盛大的喜乐盖住岩爪摩擦骨骼的声音。
“第四十七个,啊,这个不算。”酒气浸透的暗巷里,温渌切断尸体的手指,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上按下血手印。
张财,戊辰年三月初七。
温渌满不在乎地用尸体的衣摆擦去匕首上的血迹。本子上还剩下三行:
钱翔,辛未年秋朝节。
货郎,乙亥年秋朝节。
屠户,壬午年秋朝节。
“南尘的疯子都追我追到北清来了。”
再杀三个秋朝节出生的人,邪神的最真挚信徒就能为这片土地的末日喝彩了。
温渌用岩爪在地上一划,张财两侧的岩石和土地就自动开裂又并拢,像一张巨口吞噬了尸身,了无痕迹。
堪称完美的毁尸灭迹——如果不是钱家胡同的野狗们特别喜欢刨坑的话。
喜乐散场,钱家胡同的夜晚又恢复了平静。
后来的子夜,货郎在街巷独行,月光照在墙上,却留下两道晃动的影子。他操控傀儡的技术愈发娴熟,这下,没人会怀疑他是傀儡师了。
天亮了,穿着梧枝绿绸衫的年轻人造访了钱家胡同。传说里的山神变作野鬼,稚子长成行商。所有来到钱府的人,或寻仇或逐利,只有他为了那一支剑舞,千里跋涉。
宴席当日,身份迥异的人们齐聚钱府,好戏开场。
巳初刻左右(9:15),佚彩在水缸中下毒,止洲给了钱老爷一个结实的大耳刮子,潇洒离去。随即钱老爷怒气冲冲地离开房间。
巳正初刻(9:30),桑梦秋和钱翔喝下含有两心同的毒酒。当然,桑梦秋事先服下了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