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听弓不嗔的话了?
这不对吧?不太对劲。
关键是,关键是,弓不嗔他怎么不呛我了?还慢条斯理地给我穿衣系带的。
你看,弓不嗔现在竟然在单膝蹲着,给饶岫玉系缚腿的带子……
他就算起死回生,也不至于让弓不嗔殷勤到这种地步吧?
打个比方,假如他们之前的关系无比要好,乃至于亲密无间,六年的时间滔滔江水一样横在两人中间,再怎么熟稔的东西都应该冲淡了,即便再怎么根深蒂固,也总会心中恍惚。断然不可能像弓不嗔表现得这么平常,就好像,他一直在亲力亲为地给饶岫玉做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似的。
“好了。”弓不嗔站起身来。
两只带子绑好,饶岫玉整个人都显得精神起来了,不像之前,本来人就瘦,还敞开两只宽大裤脚,随风吹来吹去,全身又脏兮兮的,和个形销骨立的叫花子一样。
但是吧,有人伺候穿衣的感觉,确实还挺不错的,饶岫玉拍拍自己,他不是很在乎这具失而复得的身体,弓不嗔却很耐心地把它收拾的很干净。
“我们走吧,往这边走。”饶岫玉朝着上山的方向指了指。
顾德拜所说的蓬莱山,在温泉所处的这座山相连的东边,因为没什么人敢去,基本上没什么正经的路可以走,全靠他们两个人呼哈呼哈地披荆斩棘。
不过好在,他们是在大梁北面,这里的山,并不怎么高,还大都是石头山,土壤也不怎么肥沃,并没有什么暗藏危机的密丛。
只要脚底板实实在在地踩下,手里抓上一把在巨石间夹缝生存而格外坚韧的茅草,基本多大的坡都可以跨过去。
跨过了这个山头,再上一个山腰,就是顾德拜所说的蓬莱山。
弓不嗔走在前面,帮饶岫玉折断了好几根挡路的枝条。
饶岫玉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腰间,好奇的问:“弓忱,你的虚谷呢?你怎么没带?”
虚谷是弓不嗔的配剑,是当年弓父给弓不嗔的冠礼礼物。虽然是一把专门请名匠锻造的响当当的配剑,却并没有予以厚望,仅是当做紧急避险时傍身之用。
后来,弓不嗔身为一个在朝的文官,虚谷就更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只有在宦游的时候,别在腰间,用来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
饶岫玉没少因为这个讥讽嘲弄过弓不嗔。好好的一把利剑,却深藏鞘中,多少闪亮的锋芒都困住了,也不知困出了什么花来。
“没带。”弓不嗔头也不回,答非所问道。
饶岫玉:“为何?”
饶岫玉:“你宦游不带侍从,也不带武器,弓大人,你是神仙呀,你会法力呀?一路走过来,有没有土匪劫你回去当压寨的?”
弓不嗔停下脚步,也不知是不是看饶岫玉爬的太慢了,歇脚的功夫等了他几寸。
弓不嗔:“皇上禁止朝中群臣配剑。”
大概觉得自己的话里有歧义,弓不嗔解释道:“大梁官员,只要在京城,一律不许佩戴武器,领皇命出差时,更是不许身配坚利器具。”
饶岫玉挑挑眉:“哦?如今竟然有了这种说法。那武官呢?驻扎边疆的武官进朝面圣,少不了一身甲胄,几把暗器,一杆缨枪,一挺大刀,一路赶着马蹄声进京,难道要在京城的大门外扒光了才让进家门吗?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弓不嗔:“武官是匡尺温在管,血舌鸠有专职负责收武官的兵器,等他们领了命再出城时,再还回去。”
“匡炆吗?!”说起旧友,饶岫玉的音调明显提高了。
弓不嗔:“是。”
饶岫玉:“他怎么样了??”
弓不嗔简明扼要地回道:“风生水起。”
“升官发财”明明是俗世间好的不能再好的胜事,弓不嗔的语气听起来却并不怎么好。很不屑似的。
“你怎么了嘛。”饶岫玉好笑道:“匡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什么坏人,他可是从小就和我一起玩的发小,我们俩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
弓不嗔“呵呵”一声:“那你们俩真是节省过了头。”
山路还是过于难走了些,饶岫玉脚后跟和胯骨都被崎岖不平的山石颠得又酸又痛,腿都有些抬不起来了,他干脆薅住弓不嗔的一只胳膊,让他拖着自己往上爬。
饶岫玉:“你又冷笑什么!我也想和你穿一条裤子啊!你不肯啊!你连和我睡一床被子都不让!你那么讨厌我!我能怎么办嘛!”
听见饶岫玉竟然如此评价自己,弓不嗔愤愤地甩开了饶岫玉的手,往山顶连跳了好几块半人高的山石。
“看看,看看,都说了你讨厌我了”,饶岫玉叉起腰,歪着脑袋仰头看他:“哎,我们到底上辈子干了什么晦气事?怎么这辈子冤家到了这种程度?你看啊弓忱,你明明这么讨厌我,还回回和我碰面。无论只身上什么地方去,都能撞见我。弓忱啊,你没找个灵验的庙上个香,拜上几拜,不撞见我,你少生些气,你些许能多活几年呢。”
“我没生你的气。”
弓不嗔又从高高的山石上跃了几跌,回到了饶岫玉身边,拉起他的手腕,重新往前走。
饶岫玉往回拉了拉:“真的?”
弓不嗔:“真的。”
听了弓不嗔的答复,饶岫玉眨巴眨巴眼睛,反应了一会儿,也不知道领悟没有其中的深意。
再开口时,饶岫玉又跳到了最开始的话题上。
饶岫玉:“所以,为什么不让配剑?当今圣上……”
弓不嗔:“还是那位。”
饶岫玉死的那一年,李盈秽从政三十五年,六年后,已经是第四十一年了,能在天皇宝座上坐这么久,整个李家,绝无仅有。
饶岫玉:“我记忆中的他,都已经是个堪比老头子的人了。他可是和姚老将军一般大的人啊。”
“姚老将军……”弓不嗔的语气沉下来。
饶岫玉感觉到话音不对,捏紧弓不嗔的手,问:“那老东西又如何了?!”
弓不嗔:“纵马扬鞭了一辈子,小伤叠着大伤,前几年又生了很严重的病,重得瘫痪在床,半个年才好一些,现在已经从告老还乡了。”
饶岫玉想了一下闹哄哄、忙扰扰的姚府,不由得替姚烂柯觉得头壳痛。
弓不嗔似是明白他顾虑什么:“姚老将军在徽州有一处小宅子,是当年他几个徒弟帮忙建的,地方很小,雍容华贵的程度上比不上姚府,但是水乡之地,气温柔和,风景秀丽,是个颐享天年的好去处。”
弓不嗔:“那个宅子,还是饶叔叔负责修葺的呢,我去看过,修的可好了,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姚老爷子还养了两只八哥挂在屋檐下。那俩鸟,脾气可冲了,争着给对方叨毛,每一只都秃得岂有此理。打得可凶了。”
弓不嗔:“姚老将军在徽州很好。且放心吧。”
饶岫玉点点头。
弓不嗔:“圣上所言,尖锐器具,过于危险,天子眼下,需匿之。”
饶岫玉:“危险?”
弓不嗔:“是的。”
饶岫玉:“他是老糊涂了吗?先祖攘夷后而定国邦,靠的就是那铮铮的三尺剑刃。杀人见血,碎骨碎肉,才能慑外安内。如今,文臣武将,连配剑都不让带了。先祖当年,武将带剑扛刀,即便是文臣配剑,无一不是为了彰显为国效力的方刚血气,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饶岫玉:“如今,刀枪都管辖起来了,靠什么以表热血?以表忠心?京城里定礼法的规矩与时俱进了也就罢了,凭什么武将进京城,进自己家门,还在在家门口卸干净身上的利器?他当这些利器是为了谁?”
饶岫玉:“他们是为国捐躯的将士,又不是出去疯玩脏了鞋袜,回家需要立马换掉的熊孩子!”
弓不嗔沉默了,他并不是觉得饶岫玉说错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的沉默,更多的是一大堆塞满了憋得过分难受,却实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饶岫玉责怪的角度正确无比,也果断干脆无比,但是现实远远比一句两句的责怪复杂太多,像是一团瞎缠的乱麻,其中杂糅着的,不仅是利益金钱、人际交锋,还有很多摸不清猜不透的甚至令人骇然的存在。
越石穿林地走了许久,眼间满是北方松柏枯瘦勾折又坚强无比的身姿,却一路都闻不见顾德拜所说的桃花。
这个季节,还有些冷,也确实不是桃花盛开的时候。
已经快到山顶了。
饶岫玉正纳闷着呢,就见头顶一块石头上的弓不嗔停下了脚步。
中途路过很多长满小叉子一般种子的野草丛,经过的人们难免擦过,弓不嗔雪白的绑腿竟一根叉子都没有。
反观饶岫玉,小叉子们不仅往他绑腿上挂,饶岫玉还要自个儿凑上去请它们一大家子上来搭顺风的“人力没有马车”,一路过来,就连如何也擦不上去的胸口,都粘上了好几排苍耳。
倒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怎么停下了?”饶岫玉整理了一下“坐”得有些乱的苍耳们,抬头道。
弓不嗔别过头,俯视着他,道:“到地方了。”
饶岫玉朝他伸去一只手:“快拉我上去!”
弓不嗔又道:“那孩子和妇人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