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接连数日,他受军务缠身,未能得空再去万生坊。
这日傍晚去找花半夏,结果却扑了个空。
营区内只有一名驯师在喂隼。
此人裴璟霄之前见过几次,他记得好像叫江晓生。
后者看见他,向他叉手一礼。
“花总管呢?”裴璟霄开门见山问。
“回殿下,总管今日带着人进山驯兽,还未回来。”
裴璟霄听后眉目微沉,他记得早上练功时天还未亮,那时便瞧见花半夏出营去了。
“她最近天天如此?”
江晓生点头:“每日都有任务,有时驯豹,有时驯虎,有时驯鹰……小的们还能轮番歇着,花总管就……”
他话未说完,裴璟霄已负着手转身离开。
那道匆匆而去的高大身影,竟被江晓生瞧出了三分凌乱,七分焦躁。
*
花半夏站在山巅,静静俯视着下方幽暗的山林。
在她视野之外的大山深处,几十名驯师均已放出了各自看管的猛兽。
头顶上方,苍青色的天空下群鹰在缓缓盘旋。
这些鹰皆是她从京中带来,必要时可做侦查、传讯之用。
此番外出,众驯师之中属蒋瑜心思最细。
昨晚她路过花半夏的营帐时听见里边传出干咳,早起又瞅见她脸色不对,不免有些担心,故而适才只在不远处遛了遛自己看管的几头豹子。
不多时蒋瑜返回,见花半夏面色青白,原本还算正常的唇瓣也变得毫无血色。
“总管可有哪里不舒服?”她忧心地问。
花半夏勾勾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来:“无妨,你继续。”
这话说完没多久,天边隐隐有雷声滚过。
这时节的雨说来就来,花半夏瞄了眼天色,终是叹了口气,让蒋瑜招呼大家尽量趁落雨前赶回大营。
伴随着声声清脆的哨响,山间各处接连传来哨声回应。
大约两炷香后,众驯师已将猛兽尽数召回,在山脚下约好的地点聚齐。
花半夏翻身上马时忽觉耳中一阵轰鸣,眼前亦是金星乱窜。
她觉出异样,深吸一口气,闭眼缓了片刻才觉好些。
不想回营途中身上却开始害冷,及至进入军营,抓着缰绳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竟丝毫使不上力。
终于挨到了万生坊所在营区,神思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喊了她一声。
偏头望去,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只不过面容模糊,玄色盔甲发出幽幽的光芒,与她忽远忽近。
“殿下……”她咕哝一声翻身下马,脚底却像踩到了棉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裴璟霄一把将人捞在怀中,盯着花半夏的脸色突然就慌了:“叫军医!”
他咆哮一声,将人打横抱起,快步奔入帐中。
营帐内,军医为花半夏把完脉神色凝重。
“如何?”一旁,裴璟霄声色紧绷地问。
“花总管最近想必是过度劳累,又在山中染了瘴毒。小人开一个解毒的方子,叫她先吃两副瞧瞧。”说着,他看了眼蒋瑜,“切记,近期切勿叫花总管再操劳。”
蒋瑜答应一声,赶忙拿着方子去抓药。
等熬完药,蒋瑜端着药碗与另一名女使坊马秀妍结伴而来。
二人本要一同照顾花半夏,结果还未进门,蒋瑜打眼望见帐门口站着的侍卫,心说殿下该不会还没走吧?
进门时果然看见殿下就坐在花总管床边,与她出去前相比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瘴毒可传人,军医诊断后曾叮嘱过。
此时连蒋瑜和马秀妍嘴上都蒙了纱布,殿下却这般不管不顾,就不怕过了病气给自己么?
蒋瑜心想,一面又不禁暗叹:殿下待总管可真上心!
“殿下,瘴毒传人。此处便交由小人们伺候吧。”蒋瑜边说边端着药碗上前。
马秀妍也跟着附和,“殿下请放心,小的们定当尽心竭力照顾好花总管。”
“你们且出去,今晚这里交给我。”裴璟霄说话间,视线甚至片刻不曾从花半夏身上挪开。
今晚?蒋瑜和马秀妍面面相觑,均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错愕。
但二人看看殿下,又看看自家总管,终是未敢多言,应声退了出去。
“殿下对总管的心思我算是看明白了。虽然这么把总管扔下有些不地道,可咱们这些小坊使能有什么法子?”马秀妍说着冲蒋瑜挤挤眼。
蒋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对不住了,花总管,毕竟得罪您至多等您醒了挨顿骂,得罪殿下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两害相权,蒋瑜和马秀妍最终决定只能对不住自家总管了。
于是帐内再次仅剩下裴景霄和花半夏两人。
裴璟霄坐在床头,让花半夏温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一勺勺给她喂药。
他几乎快记不起两人上次这般亲密是什么时候。
他怔望着花半夏喝完药晕乎乎倒头睡去。
她的睡脸温柔恬静,再不似往日那般疏离。
或许也只有此刻,他才能这般安静地守在她身边。
他用视线描画着那两道细长浅淡犹如新月般的眉,眉头不时拧在一起,即使昏睡着,亦是如此不安。
她梦到了什么?偶尔忘记仇恨时是否也想过他?哪怕仅有片刻?
她抓着被子的手指在瑟瑟发抖,六月天里盖了夹棉竟还嫌不够。
“冷……”花半夏含混地低喃一声。
裴璟霄想也未想,大掌覆上她的手背,不料才贴上去便被她反手握住。
她像是冷极了,触到一点温热便将他抓得死紧。
裴璟霄身子僵了僵,心因此漏跳了一拍,继而激烈地狂跳不止。
长久以来,恋慕、思念、渴望、肖想、觊觎……在这一瞬如洪水决堤,双手全覆上去犹觉不够,干脆倾身躺在花半夏身畔,长臂探出将人揽过来。
她浑然不觉,柔软乖顺地蜷在他怀里,一如新婚时夜晚睡着了那般。
裴璟霄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微,生怕惊扰了这偷来般的短暂时光。
若未曾发生过后来的不愉快,他们便能永远如此,那该多好……
裴璟霄忍不住微微低头,将脸埋进她漆黑莹亮、似有生命般的发丝间,贪婪呼吸着独属于她的淡淡药香,不知何时竟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花半夏睡得竟分外安稳,直至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枕边人刀削斧凿般的侧颜近在咫尺,纤长浓密的睫羽簌簌轻颤着。
他睡得并不踏实,如同从前许多次她偶然醒来时所见到的那样。
这几个月她常会梦见这一幕。
想必又做梦了?
随即她又意识到不对,身旁这个男人显然比梦真切得多。
渐渐,她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她身子一动,裴璟霄蓦地醒来,尚未睁眼,先伸手去探她额头,哑着嗓子问她感觉是否好些。
很快意识到什么,睁开眼,看花半夏疑惑地瞪着他,惺忪的黑眸顿时惊诧又无辜,像犯错后被自己吓到的犬类。
“昨、昨晚听见你说冷,我……我就……并非故意……”他迅速起身穿好了靴子,耳廓飞红,低头心虚地不敢再看她。
虽然比这更过分的事,他们以前曾做过许多次。
花半夏朦胧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想说并无责怪他的意思,裴璟霄却先开了口:“你好生养着,我这便出去。” 他怕惹花半夏生气,边说边讪讪出了门。
望着他仓惶委屈的背影,花半夏嘴唇翕动了两下,最终却只是在心底叹了口气。
适才醒来前她原本在做着一个梦。
梦里她不是花半夏,他也不是九皇子。
他们便是这般相拥着,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一起醒来。
*
此后病情沉重时,花半夏每次醒来睁开眼总能看见裴璟霄守在她身旁。
某日喝了退热药,她脑子逐渐清醒过来,想起幼时进山,祖父曾给她喝过的一个方子,于是忙向蒋瑜要了军医的方子,看完后嘱咐蒋瑜给她的汤药中再添一味药。
此后接连两日她以身试药,果觉病情明显好转。
花半夏一时喜出望外,不顾身子尚未痊愈,草草穿戴好去找裴璟霄。
蒋瑜原本在帐内收拾杯盘,瞧见花半夏突然下床,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连忙问她:“总管去哪?殿下吩咐您病未痊愈不可——”
“我去找他。”花半夏把蒋瑜的声音关在帐内。
怎料她急匆匆赶到裴璟霄帐外,叫侍卫通传完却被拦在了门口:“花总管有事可告知属下,由属下替您通传。”
花半夏注意到见几名侍卫皆拿纱布掩着口鼻,心想军中必是疫情沉重。
她原以为裴璟霄帐内有不便她知晓的军情,便道:“我有急事需面见殿下,讨他的示下,若殿下有事,可否改个时辰,我稍后再来。”
那名侍卫点头又去通传,片刻后手中拿着一叠纱布回来,对花半夏说道:“殿下吩咐,花总管大病初愈,最好戴上这个,以防再过了病气给您。”
“殿下病了?”难怪这两日未见到裴璟霄,原来他也染了瘴毒。
花半夏想起自己病情沉重那几日总能看见裴璟霄,便知他多半是受她所累。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丝丝缕缕在心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