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很快得到了答案。
法月莉亚,日卖台的女主播,是诸伏景光很喜欢的深夜美食节目《Bristo》的主持人。拜喜爱厨艺的发小所赐,他被迫也跟着看过很多,怪不得对这张脸记忆深刻。
“日卖台的人怎么说?”
他捏着日卖台递过来的证件,让法月莉亚在小小照片里给他对视,漫不经心地问。
“是这样,他们恰好有摄影团队在这里,想借用我们的卫星通讯设备来传递灾情影片。我们警部认为是有利于救灾的好办法,但是现在信号统一归公安调配,所以来请示您的意见。”
他紧绷着脸,不置一词。
其实不是个好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出室兰的准确消息,对于别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放出消息的贝尔摩德一定能意识到警察厅的布置。这可能是最好的一次抓到她的机会了。
但另一方面虽然是电视台争先报道的利益行为,依照室兰的现状,也确实关系到北海道灾民的安全……
他抬起头,把公安指挥车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看到警戒线外有两个眼熟的身影,正依偎在一起,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明明她自己现在也是灾民吧?差点被困在房间里,为什么这么期待把自己置于更险境的机会……媒体人的职业特性吗?就好像警察也会追逐着犯罪的气味,难以停止。
他合上窗帘,淡淡道:“给她用吧。”
小警员对他敬了个礼,匆匆跑去远处正在等待的法月莉亚那边。
没过多久,他就隐隐听到一声短促的欢呼。循声看去,那位爱岗的女主播正弯着腰,半蹲在地上,紧紧捂着左手。
……大概是一时激动就拍起了手,完全忘了自己受伤了吧?
他不合时宜地弯了弯嘴角。
一旁放下电话的风见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对了,还有多的绷带和药水么?”
降谷零瞥了一眼风见。
“有的!您受伤了吗?”对方立刻翻起了医疗箱,连忙递给他。降谷零接过物品,随手扔给回来汇报命令执行完毕的小警员,“辛苦了,拜托你去把这个交给刚刚的媒体人士。他们好像有人受伤了。”
对方又迅速跑开了。
“降谷先生认识他们?”风见没忍住好奇,试探着问。
“啊,刚才是一起逃生下来的,注意到有人受伤了。很奇怪么?”
反问吓得风见连连摇手:“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好像那个女记者很眼熟,有没有可能是贝尔摩德的伪装。”
“不是。”他干脆地否认,“那是法月莉亚。很早的时候用过她的名义传递消息,记得么?你可能是那个时候搜过她的照片吧。”
“啊,这就是那个‘莉亚酱’。”风见恍然大悟。“您记忆力真好,我还一直以为是诸伏先生编出来的人物,还想着他太厉害了,连这种随时可以换掉的隐语都安排了详细的背景资料。”
他说完就惊觉自己失言了,小心翼翼地看向降谷零。但对方面色不变,仿佛并没听到故友的名字,只是沉声说:“继续工作吧,风见,不要想那些陈年旧事了。”
降谷零又打开麦克,继续指挥现场行动。
……当然不是编造的,她主持的可是诸伏景光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他怎么会忘呢?
就连姓氏都那么令人印象深刻,跟公安委员长的一样。因为是这么小众的姓氏,他们还曾经猜测过,这位女主播是不是真的和法月清张长官有什么远房的亲戚关系。
他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有机会见到她本人。
也没想过一个月后,就知道了她到底和法月长官是什么关系。
*
——原来她真的是公安委员长的女儿。
三十岁的降谷零终于印证了一个多年前的猜测。
因为相同的姓氏,他和景光曾经用“莉亚酱”来指代公安委员长,或者其他警察厅的最上层。“莉亚酱有说什么吗”,曾经用这样的隐语和发小偷偷隐秘地传递来自高层的指示。最初行事不那么周全而被其他组织成员偷听到的时候,他们还戏谑说“这是波本正在追求的小女友”来加以掩饰。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如果诸伏还活着,听到这样的相亲安排之后一定会大笑出声吧。
不过,如果他还活着,也许黑田课长就会选他那样性情温柔的忠实观众去和委员长家的大小姐相亲也说不定。
唔,那景光现在可能要笑不出来了,真是抱歉呢。
他掏出那个纸条,把地点和时间又看了一遍,顺便把它也发给了风见:
“把这个时间给我留出来,不要排任何行动。
PS:最近的时尚杂志有什么对于重要宴会的搭配推荐么?总结好之后发给我。
另外,我的发胶快用没了。”
*
公安委员长的女儿有自己的困扰。
两周前。
“我不明白!”
法月莉亚愤怒地冲进办公室,把文件夹扔到父亲面前。塑料的尖角重重地砸在实木桌面上,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响。
几位秘书官面面相觑,最终和她最熟悉的桥本小心翼翼地劝阻:“大小姐,您……”
“好了,你们出去吧。”
法月清张抬起头,挥了挥手。秘书们如释重负,一溜烟地跑掉了。
女主播甚至等不及他们关上房门,就开炮一样倾倒不满:“我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您不愿意我做别的工作,可以,那么我就去做主播,足够光鲜了吧?您不愿意我去播新闻,可以,我做了整整五年的深夜档节目,永远!永远都在厨房里吃东西,够听话够安分的了吧?现在得到的也只是特别节目临时借调的机会,甚至不是固定出演,我不明白到底怎么能影响到你的事业了——你要在对家打歌节目中拉票?”
看起来,她气得几乎发疯了,逐渐把敬语忘在了脑后。
法月清张似乎对她的恼火已经习惯了,只是等她安静下来才沉声回答:“你这次太出风头了,莉亚,这不是好事。”
“哈?什么意思?”她的眉毛越扬越高,“公安委员长的指示是,女儿在地震里看到伤情和灾民应该熟视无睹,继续在高档酒店的后厨吃甜品?别太离谱了,就算不做媒体工作,我好歹也是个有感情的人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冷漠好吗?”
对方像没有听到指责一样,只是快速地皱了皱眉,“我没有在因为这个指责你。但后续的特别节目不行,那是去东日本大地震受灾区。一旦是我的女儿亲自参与报道了,我这边会非常麻烦。”
好了,不用说了,大概是又有什么负面的政治新闻和他们这一派的人——或者这一派的对手产生了联系。他的女儿报道了就是公开站台,他的女儿每一句话都代表他,他的女儿公开和自己父亲唱反调……
无论她怎么做都是不对。发声不对,参与也是不对,存在就是不对。
而他好像和全日本都能扯上关系。
莫名其妙,泪水好像自己在往外涌了。她微微扬起头,尽量不让声音显得颤抖:“可我只是想做属于我的事而已,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也不是那么想做你的女儿。”
“但你已经做了,而这不是有选择的事情。”公安委员长静静地看着她,“我们以前好像讨论过这个问题,莉亚,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吗?你不想做的事很多,我也说过可以给你时间去适应,但好像你适应得越来越差了。”
他站起身,捡起那个被她砸在面前的文件夹,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的手里,“我认为我们在你入职日卖之前就已经达成共识了,现在是做你该做的事的时候了。这里面的你可以慢慢选,实在不喜欢的话,桥本还可以选更多的人来,但我不会再同意你找理由拒绝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次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莉亚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我不选又能怎么样?”
“我会直接跟你的领导联系。”法月清张的目光颇有威慑力,“深夜档都不会有得做了,莉亚,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非常认真。”
她几乎颤抖着手打开了那本只匆匆扫了一眼的资料。
一排排年龄相仿的青年人证件照立刻映入眼帘。
果然。又来了。
六年前,她被连续的婚活逼得离家出走,最后决意离开日本,干脆和这位白手起家的铁血高官父亲彻底切割。
但她在海关被拦了下来。那位警官一看到“法月”两个字,就立刻把她请到了禁闭室,结束了她试图寻找自我的短暂旅程。
父女俩最后各让了一步:他同意她去工作,但只能做一些体面的活儿,比如红十字会理事、博物馆研究员,或者电视台主播。她选了最不像皇族出身的那个岗位。
同样的,她也答应老老实实去和父亲选中的青年相亲联姻,但不是立刻,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后仔细挑选——当时她还怀有着天真而温情的想法,想着也许这只是他下不来台的借口,过两年就不会再提了。
但估计错误。公安委员长仍然那么善于蛰伏,但固执己见。
他终于来收利息了。
从小到大,她想做却悖逆了父亲构想的事其实没有哪件真的能推进下去。小时候“男孩子气”的爱好早早被掐死在温床里,她自己都要忘了。就连升学考的时候,只有学习院、御茶水和东大文学一部的志愿能得到他的认可,其他的校内考时被安排了不可以不去的补习和茶会,直接都没有参加的机会。
她也完全没有勇气去和他彻底抗衡。任何反对最后都只像小猫撒娇一样,伸出爪子不痛不痒地挠一下。不管已经做了多少努力,都会立刻被捏住脖颈,再没有任何抗争的能力了。
失败过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之后,疲惫和恐惧远多于愤怒,再也没有这种挣扎的力气了。
……这次也不例外。
她不得不把后颈露出来,交到对方的手里。
手指从那些照片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张份外不同的脸上。
他有着明显更深的肤色,和日本罕见的熔金似的头发。
……不,哪怕只能不见血的轻轻挠一下,还是想伸出爪子。
“那就从这个开始看吧。”
莉亚用指甲掐了一个印记,把文件扔了回去。
“混血?”法月清张皱起眉,“这小子成绩是很不错,但……”
她把手臂抱在胸前,柳眉倒竖,“您忘了吗,我妈妈就是日本人和巴西女人生的女儿——我也是混血。”
他不再像之前那么平静的对答如流,垂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还有几个我觉得也不错,你也一起看看。我让桥本去安排。”
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身就走。
拉开门之前,突然转来一声呼唤:“莉亚。”
“什么?”她不耐烦地问。
法月清张把钢笔缓缓地推进笔帽里,在发出咔嗒的一声时,突然开口说:“灾情节目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她愣了愣,随即用力把门摔在身后。
泪水也一起被震落了,掉在地毯上,晕出了一块熔金色的浅浅水痕。
像落日余晖漾于冰冷的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