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睡得很香甜。
他陷在棉花糖般的被褥里，日光正好，柔和地唤醒仍然闭着眼睛赖床的他，除了后颈隐隐作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酸痛，轻松到感觉可以当场做几个杂技动作。
然后他听到房间里另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呼吸声。
“布鲁……威尔，早上好。”他挪了挪姿势，偏着头，半睁着眼向两人打招呼。
明媚的日光穿过干净的玻璃，空气中的尘埃像金子威尔和布鲁斯各自霸占了小矮桌旁的两个藤椅，威尔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听到声音后动弹了一下手臂，活动了几下肩颈。布鲁斯跟着“醒来”，头离开撑在桌面上的手，视线投向他。
迪克敢保证，布鲁斯绝对是这间卧室里最早醒来的那个。
“迪克。”威尔睁眼唤道，钴蓝的眸子蒙着水雾，像凝结着露珠的蓝矿石，迪克这才注意到那双钴蓝的眼睛下透着浅浅青黑。
接着，他开始思考为什么两个韦恩齐聚他的卧室。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威尔问，他的声音干涩，有些嘶哑。
布鲁斯则上身前倾，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说：“你昏睡了至少十二个小时。”
男孩像乌龟被烫到了一样，脑袋缩回被子下，只在空气流动的缝隙中露出一抹天蓝的色彩。
“我不知道……”迪克忽然改口，语速加快，变得含糊，“我脖子那里有点痛。”
威尔摁住了下意识转头的冲动，好让自己不顺着迪克那个眼神看向布鲁斯。
“你被人打晕了。”布鲁斯冷静的声音响起，“你觉得是谁打晕了你？”
迪克看到威尔皱起眉头，但那严厉的眼神并非针对自己，而是扎在了旁边的韦恩身上。
像一根针轻轻——也许不太妥当，但迪克目前只能这么描述——扎在木头表面，只留下浅浅的坑。
布鲁斯给了威尔一个疑惑的眼神。
“是赛琳娜·凯尔，”迪克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威尔给我们介绍过，我记得她。”
“你愿意跟我们聊聊你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吗？”威尔问道，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像哈罗德立式钢琴流淌出来的乐声般，舒缓，柔和。
“我看到是那个凯恩让她过去，就想跟过去看一下……我只是想吓唬一下凯尔，没想到最后被打晕了。”
声音穿透过被子，却能听出男孩的懊恼。
日光一点点移向窗外，时间的足迹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于世间，只是将脑袋完全缩进被褥的迪克受限于眼前的遮挡，无法用肉眼捕捉这时间的痕迹。
湿热的空气在鼻间小小的空间内艰涩地流动，迪克逐渐感觉到呼吸不畅，不得不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他眨眼，又眨了一下。
他看到威尔烫到般收回了手，从布鲁斯平放在桌面的手上。
威尔……是抢在布鲁斯发问前开口。
感激在阴暗的角落缠绕上如丝如缕的思绪，抽出暗绿的芽，抵着胸腔里砰嗵、砰嗵地跳动的心脏。
三声指节敲击木门的声音响起，迪克几乎在第一声敲门响起的瞬间转头看向木门，视线集中在那没有下转迹象的门把。
“布鲁斯老爷、威尔老爷，莱斯利女士已经离开了。”管家的声音随后响起。
“阿福，请进。”威尔不知道什么时候视线从迪克身上移开了，向着房门喊道。
门把向下旋转，阿尔弗雷德背靠着门一只脚踏入，一手仍握着门把，等管家从门后完全走进房间，迪克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端着放了早餐的托盘。
“迪克醒了。”布鲁斯说，不过目光只在阿尔弗雷德身上晃了一下，又回到了迪克身上。
眼看着阿尔弗雷德就要对自己说些什么，迪克一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说：“我这就去洗漱！”
这次男孩的声音很洪亮，朝气蓬勃。
“请注意您的安全，迪克少爷。”阿尔弗雷德看着奔向洗浴间的男孩叮嘱道。
“我会的！”迪克高声应道，在门即将关上时拉了下门，只发出轻微的一声碰撞。
布鲁斯收回送迪克进洗浴间的目光，看了眼威尔——威尔还在对着床上的凹陷处发呆，然后上身倾向阿尔弗雷德，问：“莱斯利医生怎么说？”
“……迪克少爷需要在家休养一周。”
威尔回过神，恰好听到这句结尾。
“我会帮他向学校请假。”布鲁斯说。
“还有一周内最好不要剧烈运动，”阿尔弗雷德说，优雅的腔调似乎意有所指，“布鲁斯老爷。”
“我会看好他。”布鲁斯回道。
“这是莱斯利女士给您的建议，布鲁斯老爷。”
威尔顶着头顶缓缓冒出的问号，从管家无懈可击的笑容转向布鲁斯，被早晨出炉的报纸头条称为“哥谭王子”的韦恩有着无死角的美貌，他看着布鲁斯微微上挑的眼角与线条优美的侧脸，没理会不合时宜的欣赏美的念头，而是抓住了管家的话。
布鲁斯几乎没有迟疑地接在阿尔弗雷德后面开口：“我会考虑她的建议。”
“我想家庭医生应该比耳旁风的声音要大一点，对吗？”阿尔弗雷德说。
“你受伤了？”威尔问着，越过两人之间的小矮桌，握住布鲁斯坐着的藤椅扶手。
“嗯。”布鲁斯声音低沉，慢吞吞地挪着视线，垂头看着威尔握在藤椅上的手——离他放在同一个扶手上的右手很近，只隔着两厘米左右的空气墙。
伤口痛吗？伤到了哪里？什么类型的伤？要不要去医院？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受的伤？严重到阿尔弗雷德特地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威尔想问很多问题，但他沉默了下，只问了一个问题：“还痛吗？”
“伤口还痛吗？”布鲁斯对上他的视线时，威尔又问了一次。
“有点痛。”布鲁斯老老实实地承认。
考虑到布鲁斯孤身在外游历七年的经历，威尔挺怀疑他口中的“有点”的是不是真的“有一点”。
你可以不用再自己忍受疼痛，我们都在你身边。
——威尔很想这么说。
“那就好。”他说。
洗浴间的门开了，迪克扶着门框，看见威尔拍了拍布鲁斯的手臂，坐回了自己的椅子。
“布鲁斯，”迪克走出洗浴间，说，“我听到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布鲁斯靠着椅背，微微仰头看向从后走来的男孩。
“反正你不能剧烈运动，要和我一起在家里休息。”迪克宣布。
这句话让威尔想起了什么，看向布鲁斯。
“只是一周——我不是只能呆在家里，只有你才需要禁足，迪克。”布鲁斯纠正道。
“你下周是不是计划要去跳伞来着？”威尔插入两人的对话，“你会取消跳伞计划的对吗？”
“呃……”布鲁斯顿了下，“好吧，我等下取消。”
“是不是还有去星城赛车？”威尔提醒道。
“也取消。”布鲁斯不情不愿地说。
这边威尔一条条列出布鲁斯的下周极限运动清单，那边迪克捂着空空的肚子走到阿尔弗雷德身边，直勾勾地看着那碗麦片和盘子上的面包。
“迪克少爷，您的早餐。”阿尔弗雷德说着，带着迪克来到靠墙的书桌前，把碗碟摆好，看着迪克老老实实地拉开木椅坐下，享用麦片与面包。
背后的交谈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迪克回头，恰好看到门框与门之间的缝隙消失，小矮桌旁一个藤椅还在轻轻摇晃，另一个藤椅静止在飞舞的尘埃之中。
咔擦。
锁舌归位，门把回到水平线上，威尔收手，和布鲁斯并肩走向楼梯。
他比布鲁斯小了三岁，但肩膀的高度与布鲁斯的相差无几，正是少年开始走向青年的阶段。
“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凶？”布鲁斯轻声问。
威尔知道布鲁斯说的是被他按住手的时候，摇头，道：“那时候我以为迪克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打晕了他……”
而布鲁斯的语气听上去像笃定迪克能答上这个问题——结果迪克回答的与他们昨晚在大厅得到的答案一致。
“是我反应过激了，不过你那时的语气确实有点，”威尔回忆着，说，“好像有点吓到他了。”
布鲁斯顿了秒，说：“我以后会注意。”
威尔瞥了眼亲哥，说：“迪克最近挺亲近你的，赶紧抓住下周迪克在家的时间，争取早日听见迪克叫你爸。”
“那他就得叫你叔叔了。”
“只要你能让他改口叫你爸爸。”
布鲁斯听着威尔那侧传来的呼吸声，说：“迪克说谎了。”
“他只是没说出主要原因，这应该算隐瞒，不算谎言。”威尔想了想，说。
“你知道他为什么没说实话。”
这句话本该是疑问，但布鲁斯此刻很肯定这是事实。
威尔停了下来。
他们正好走到了楼梯口，威尔站在通往一楼的一侧，而布鲁斯跟着停在了另一侧。
“我不知道这应不应该告诉你，迪克从没跟我说过。”威尔说。
“但你知道。”布鲁斯指出。
威尔抬起手臂，掌心与楼梯木制栏杆贴合，几乎平视布鲁斯的眼睛：“法尔科内应该告诉过你，在哥谭，关于家人，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也是我的家人。”布鲁斯说。
“你别跟迪克说。”威尔加上了一句，“我要一个承诺。”
“我保证。”布鲁斯承诺道。
“凯恩的家族成员曾对他校园暴力，他可能只是想作个恶作剧……”
“不可能。”布鲁斯打断了威尔接下来的话。
威尔闭上嘴。
“迪克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除非他得到了更有信服力的消息。”布鲁斯说。
“看来你回来之后迪克改变了很多，”威尔没有质疑这句话。
“我……教了他一些事。他做得很好。”布鲁斯微妙地卡顿了，夸道。
威尔深呼吸，肩膀随着吐气放松，重新对上布鲁斯的目光。
“好吧，或许是法尔科内的儿子告诉了迪克一些事——他们在学校里形影不离，去厕所都勾肩搭背地一起。”
“凯恩家族没有人和迪克一所学校。”
“那是迪克转到唐泰斯学院前发生的校园欺凌！”威尔下意识抬高声音，然后迅速瞄了眼迪克房间所在的方向。
要相信房间的隔音——威尔安慰自己，再开口时，已然重新拿回音量控制权，“他没有告诉我，但我不可能不管……迪克转学后，阿尔贝托·法尔科内跟他一个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好朋友。”
布鲁斯敛眸，若有所思。
“我有个问题，布鲁斯。”
威尔的这句话将他从沉思中拉出。
“集团财务报表被伪造了，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威尔面无表情地问，他此时趴在楼梯栏杆上，身上因主人在藤椅上过夜而印着凌乱褶皱的衣服被迫拉伸、紧贴肌肤，阴影打在他的眼睛上，笼罩着此时深海般的虹瞳。
“是我。”声音从他侧后方传来，布鲁斯很爽快地承认了。
“你怎么说服卢修斯帮你的？”威尔接着问。
“福克斯似乎认为我和他是一类人，所以我请他帮忙时他爽快地答应了。”布鲁斯说。
一类人？
威尔很惊讶。
他转了个身，离开栏杆，双眼一眨不眨地把布鲁斯从头发尖打量到拖鞋，再和布鲁斯对视着，正要开口追问时，余光里有什么动静——
迪克房间的门开了。
推开门的管家端着空餐盘，一只手还停在门把手上，迪克贴在管家身后的门板，透过巴掌宽的缝隙看向他们。
“威尔老爷，我想您的会议或许需要推迟了。”阿尔弗雷德说。
威尔抬腕看表：“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等我回来后我们继续。”威尔侧头留下一句，匆匆走向自己的房间。
威尔的房门关上了，阿尔弗雷德如往常一样端着托盘走向楼梯，迪克犹豫了下，跟在阿尔弗雷德后面往前走。
“谢谢。”布鲁斯说。
“不客气，老爷，毕竟等您做好坦白的准备就像等待威尔老爷遇到真爱一样久。”阿尔弗雷德语气平静。
威尔才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