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把收起的筷子放在一边,“你怎么想?”
“我对那些东西一无所知,我不想做一个靠我父亲的名声蹭经验磨阅历的空架子,也不想跟他的成果沾边。”
“梁思原,不要带着情绪做决定。”孟清安抚他的焦灼,“既然不清楚,那可以先了解一下,文化传承又不是血脉里就相通的,你不能只是因为他是你父亲就排斥。外人要怎么看你,你们的关系是撇不清的,只要你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够了。”
梁思原不言,他明白周部长话里的暗示,只要他下去待几年,补上这个空白,不管做好做坏,将来回到北新,对他的擢升一定是有帮助的,或许周部长开口前,就已经给他留好了位置。
陵江改革成功,政策先在周边推行,用不了几年,北新也要换血,他想向上走这是最好的机会。
把事业做好可以让孟荣他们认可放心,可孟清呢,他才刚刚承诺了会陪在她身边。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孟清看向他,“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你会听从安排,加入这个工作组吗?”
“也许。”
“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孟清说:“你首先要明白,我不是你的阻碍。”
“可我做的所有努力最终都是为了向你靠近。”
孟清静静地看着他,梁思原平复心情,呼吸缓下来,“抱歉,我……”
思绪没有理清,孟清走到他身边,声音软下来,“小正经,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想让你缩小自己的圈子,为一个承诺困守在这里,我现在虽然工作的重心都在北新,可要拜访设计师参加走秀和各种活动,也一样要到处走,你的生活不能只剩下等待,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还是希望你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可以先看清选项,把事情了解清楚,多方权衡之下再做决定。”
“你觉得,我应该跟那边的负责人先接触一下吗?”
“可以啊,了解了之后,不想去也没关系,你的感受比他们给你规划的前途更重要。”孟清笑容温和,“其实我还挺好奇让你父亲至死都要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的,你不想知道吗?”
梁思原恍惚,片刻,点了点头。
他跟严为先的第一次见面就约在中医馆附近,等待药熬好的时间里,他在旁边的一家茶楼见到了这个人。
跟他接触到的其他学者不同,严为先衣着朴素,穿着一件袖口磨白的中山装,头发花黑,眼镜一条腿的接口上绑了一圈黄色的小皮筋,抱了一大堆资料过来,跟他握手的时候,梁思原看到那双手像经过风化的老树皮,因为过于激动而攥得他骨头发疼。
以他了解到的资料来看,严为先如今也不过梁默平当年逝世时的年纪,面貌却憔悴苍老上许多,眼皮松弛乌青,接到消息匆匆赶来,只来得及换身衣服,蓬头垢面,实在称不上体面。
茶泡上,他在桌前侃侃而谈,说了许多与梁思原的记忆和印象中不同的东西。
梁默平在他口中不再是一个死磕学术的呆板书生,他的研究在漫漫历史的宏伟长流中,剥离掉帝王将相、侯爵贵族,无关世家,不记美人,于微小中揭开了普通人生活的一角,他研究迁徙,研究气候与大事件浪潮下覆没的小家族。
他看到历史,也看到当今,在平宁的那些年,他留下的不止是一本笔记和厚重的资料,还有一份对平宁部分偏远地区发展前景的完整规划图。
“梁师在的时候到处托人,筹了很多钱,平宁政府大门的台阶都被他磨出个棱来。我们刚去的时候,当地风沙严重,山石随时都会滚下来把路拦上,为了保护古民居,他找相关部门普及民俗文化,带头种树造林,拉防护网,后来好几个村的危房和塌陷区整迁,都是他一家一户去谈的,他还组织当地的手艺人成立民俗工艺理事会,让他们把自己的手工艺品推广出去,找了很多专家扶持当地的农业发展。”
严为先说:“平宁地处偏远,四面环山,隧道没打通之前,整体经济发展非常落后,即使现在,因为地貌复杂,还是有一些地方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人民思想观念保守封建,发生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梁师当年的志向就是希望解决这些问题。平宁是栗山文化的发源地,古遗址数量庞大,他们曾是西北文明的先锋,不应该被大山阻隔,埋没终身,最后落在世人眼里的只有一个扭曲的形象。梁师的计划是可行的,当年也立了项,可惜……”
“他没了,工作组还在,方向已经很清晰了,这些计划推进不下去吗?”梁思原没有被情绪混淆。
“平宁的百姓对我们没有信心,当地的企业和工作人员只信任梁师一个,梁师走后,平宁当地的专项组出现了贪污和专款挪用的一系列问题,上级经过斟酌,中止了这个计划,我们从那之后,再进山就一直受到阻挠,连寻找古遗迹也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
严为先口中太干,嘴唇黏在一起,一下子说不出话。
面前的茶水已经冷了,梁思原正要叫人来换掉,严为先却用一双大手捧起那盏小而轻薄杯子,把茶汤一口喝了个干净。
“知道你回国之后,我就一直写信,希望周部长能同意你来我们工作组,只要你肯过来,看在梁师的份儿上,也许平宁的文化和村落发展还能继续。”
“我理解您的心情。”梁思原自己起身去添了一些热水,给他重新倒上一杯茶,“我父亲去世时我年轻尚轻,不懂这些,我对他的研究和事业都缺乏了解,民俗不是我的专业,您要我去当一个吉祥物,刷脸谈项目,也不是我的志之所在,而且我个人的身体原因,可能无法承受一些高强度的工作,所以我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
“不,思原。”严为先顿时提起警惕,连连否认,“我找你除了你跟梁师的关系,也是觉得你的能力一定能在我们这里发挥价值,北新的官场文化性淡薄,你是艺术史出身,平宁古村落群是国内未完全发掘的规模最大的古文化遗址。我看过你的论文,你写过一篇中国壁画研究方法论,我们前两年刚发现了一片洞窟,里面数不清的壁画刻字,最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只要你见了,就一定明白它们有多重要。”
“那只是一篇表面化的文章,我对古文明和壁画的认知远远不足以达到您期待的程度。”
“思原,难道你忘了你在国外研究的那些壁画是怎么被切割成块运输到那里的吗?”严为先幽深的眼眶里藏着晦暗的光,“我们自己的文化,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重视,难道将来有一天,也要到大都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去看吗?”
“严先生。”梁思原起身,“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好好考虑的,但请您不要对我抱有太多的期待,我并不是我父亲那样的人,不管你赋予它们的价值有多宏大,我都无法做到舍己忘私,平宁的具体情况我会了解之后再给您答复。”
“我带来了一些资料。”严为先跟着站起来,把一直放在手边的东西珍重地递到他面前,“我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如果不能重启,平宁研究小组就会被解散,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慎重考虑,给我们一个机会。”
在他接过那摞沉甸甸的资料之后,严为先忽然弯腰对他鞠了一躬,梁思原没想到他会这样,腾出手去扶,右手骨缝被压得一阵刺痛。
他心情沉重,回到家里,孟清拿着新买的砂锅研究,给他热了一碗药,一端出来,满屋子都是浓重的草药味。
“我不太相信它的作用。”盯着手里黑褐色的药汁,梁思原眉头紧蹙。
“人家也没说治精神方面的问题。”孟清掏出几颗糖,“你的药正常吃,这个只是调理你的身体,气血通畅,脏腑都安宁了,人的感受自然就好了。大夫不是说了,只有健康的躯体才能承受你那些繁重的忧思,养护身体跟养护花草是一样的,根茁壮了,有个枝丫分叉,才不会坠垮枝干。”
梁思原憋了一口气仰头给自己灌下去,人立刻变成个苦瓜,被孟清塞了一颗糖,好长时间才觉出滋味,慢慢地恢复原形。
作为好好吃药的奖励,晚上梁思原抱着小麦穗赖到了孟清的被窝里。
小黏人精日常腻腻歪歪地在她身边搂了一阵子,孟清好不容易挣脱一条手臂,把小麦穗抱过来放在了两个人的脑袋之间。
“它的爪子很脏,不能踩枕头。”梁思原想为自己争取一下,“我洗过澡了。”
“你也不行。”孟清笑了一下,“你每次都不吹头发,蹭我一身的水,楚河汉界,不要到我这边。”
意识到她说的,梁思原抓了抓头发,没觉得有明显的潮意,蔫下来,“好吧。”
孟清得到自由,手肘撑起身体,越过小麦穗看他,“你今天跟平宁的负责人谈得怎么样?”
梁思原手掌搭在小麦穗身上,“我不知道,我的社会责任和情感责任,要怎么才能达成两全。”
“这两者矛盾吗?”
“对我来说是矛盾的。”梁思原转眸,“平宁的工作难度超出我的预期,恐怕不是三年两年就能完成的。”
“你扛得住么?”
“什么?”
“工作压力和强度,你可以吗?”孟清看着他,“从感情上,我不会阻拦你,我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的陪伴,但我也会担心你一个人在那边太劳累会出现问题。去年连续做了几次手术,又在ICU躺了那么久,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查过了,平宁是山区,有些地方可能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我不怕这些。”梁思原把小麦穗拉下来抱在怀里,额头靠过去抵在孟清身边,闭上眼睛,“从陵江回来的时候,医生说我有点分离焦虑,有那么几个瞬间,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
孟清怔然,回忆他独自回去的几次,最长的也不过三天。
“小弟。”孟清抚摸他后脑凉凉的发丝,软声道:“遵从自己的内心,留在北新也好,我不需要你做多大的官,爸爸妈妈他们不懂的,你不用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可我不管怎么选,内心都会有负罪感。”梁思原轻轻摇头,声音渐渐沉了下去,“留学的时候,学校艺术馆的亚洲博物区,里面有很多损坏的中国文物,其中有一面礼佛图,原身就是平宁法舍石窟的一面壁画,在侵华时期,被整片切割下来带走,没有任何保护地陈列在那里,已经碎成了很多块,庄严宝相也褪了色,以前我们去学习,一个华人同学每次见了满是裂痕的佛面都流泪。”
孟清感受到酸楚,唇角轻抿,“他说服了你。”
梁思原还是摇头,孟清说:“我们可以分开几年,这不矛盾的,只要心在一起,逢年过节,有个闲余的时候都尽量往一块儿凑,平时多打打电话,发发消息,人忙起来也没有那么难熬。你有你的价值要去实现,我也有我的机会要抓住,只有彼此不留遗憾,我们将来的相守才有意义,我们在一起,不是为对方牺牲,而是心里攥着一股劲儿,一想起来,就能浑身都是力量地向前迈步。”
“小弟。”她说:“有姐姐在,你不要怕。”
在北新的生活刚刚起步就戛然而止,梁思原给周部长答复时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出发去平宁,却得到了长达四个月的带薪学习期,让他跟随北新的民俗专家先进行培训。
组长的名头刚落下来,平宁小组的几个年轻人得知消息,临时退出,回了原单位。
严为先为此天天急得团团转,安抚成员的同时,写了几次申请表达以梁思原目前的能力,不需要进行长时间的培训,而是要切实地投入到平宁的大环境中去,还申请再从各个部门抽调相应的人才增补团队,两个要求,全都没有得到满足。
急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人,在某一天忽然销声匿迹,梁思原打他的电话打不通,从陈礼口中得知他已经先回了平宁。
部里的学习并不轻松,梁思原要补齐相关的知识,四个月的时间也不算长。
他整天在单位上完课又回家喝着苦得跟胆汁似的中药啃论文,学得神思迷离,如果不是孟清在身边,竟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候。
“分开之后的事谁说得准,你管他干什么,我这边新签的男模,一个比一个水灵。”视频里,秦影眯着眼睛惬意道:“你抽空回来一趟,我给你安排。”
孟清眼色还没使明白,刚刚灌完一碗药的梁思原把她手里的手机拿了过去,“秦总,给我女朋友介绍小模特,也要背着点我吧?”
秦影挑眉,“你不争气,只能老实本分一点了,男人不要太善妒,没出路的。”
“秦姐,不说了。”孟清把手机抢回去,对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