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的声音唤回了神,梁思原抬头看了一眼店铺,“不是女装店么。”
“女装店你不是也看了这么久么。”穿着过膝旗袍的老板身材丰腴,不怯于露出并不完美的曲线,人算不上漂亮,落落大方地站着,声音敞亮,“来呗,害羞什么,店里又没人,看上哪件你随便试试都行。”
她说话过于直白,梁思原本打算离开,可转身的那一刻心里起了犹豫,又折了回来。
老板在笑,毫不掩饰对他的戏弄。
盛夏的艳阳天,店里空调开得很低,到处凉飕飕的。
墙上有许多搭配好的套装,与孟清平日的穿衣风格有些相似,下面是清仓的牛仔裤和春装,靠近门口挂着一水的旗袍,颜色款式不一,大部分料子都滑溜溜的,看起来没什么质感。
顶着老板注视的眼神,梁思原装得很镇定地拿起一件看了看,很薄,衣服在光下隐隐有些透,面料并不好,吊牌上的价格却不低。
他把衣服放回去,视线又落在模特身上。
“喜欢那件啊,眼光这么好。”老板笑着说:“你可以摸摸看。”
梁思原转头,“多少钱?”
“两千八。”
“你去劫道吧。”
老板哈哈笑起来,“弟弟,我这可是真丝的,镇店之宝,两千八一点都不贵好不好。”
他又不是没见过真丝什么样子,梁思原无动于衷,老板问:“那你说多少钱。”
人在寂静中想了想,暗暗一狠心,往对半砍,“一千五。”
“成交。”老板没有半秒的犹豫,“我马上给你包起来。”
“……”
她作势要去扒模特的衣服,梁思原一噎,问:“你认真的?”
“我给你半价还不认真啊。”老板忍不住笑,“要不是看在你长得帅的份儿上,我都不爱给你扒,这可是我留着压箱底的衣服,旁人问我都说没货的。”
“为什么?”
“今年衣服进价多贵啊,款式又丑,我哪儿敢上这种小高货。”老板扯扯架子上的裙子,“我要挂个这种东西在模特上,你还会被吸引么?”
“那你怎么做生意?”
“我这不就没生意了么,老顾客都快跑光了。”老板伸出一根手指,“你买了你就是我这个月的第一单生意。”
梁思原脑子里想着别的,老板扇着扇子走到他跟前,“咋地,这色调送妈妈太浅,送别人也不合适,送女朋友,你这起码也得是个姐弟恋吧。”
梁思原被她忽然凑过来吓了一跳,老板扇子一收,“哎,慌了,被我说中了。”
“……不是。”梁思原回神,欲盖弥彰,“我只是看看。”
“看看你问什么价格。”老板拿扇子一戳他的肩膀,“一个男生,逛女装店,被我笑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走,还还价,你就是想买。”
“不是。”梁思原飞快地在脑子里组织了一遍语言,一个念头生出来,看着她道:“我是想问问,您这里卖旗袍的话,收不收别人做的旗袍,如果有价格和质量更成正比的货源,您考不考虑卖个人手工制作的衣服?”
“啊?”老板被他问得一愣。
“我有个朋友,她手艺很好。”梁思原说着,又有点虚,“我还没有问过她成本的事情,暂时不能给您一个价格区间,但款式质量比你们店里的都要好得多,除了旗袍,她也会做时装。”
老板打量着他,莞尔一笑,问:“女的么?”
“什么?”梁思原没反应过来。
“你朋友是个女的?”
“……是。”他还想解释,老板一脸了然状点点头,“要真像你说的那样,行倒是行,但是,她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开个裁缝铺子做手工定制?”
“她……”梁思原停顿,“她家里有一些事情,人不能离开太远,我们那附近年轻人少,没有人这么打扮,其他人基本的款式都从外面买了,她只能在家做些帮人修改尺码的工作。”
“是结婚了么?”
梁思原嗯了声,老板问,“那是有孩子拴住了啊。”
“不是。”梁思原不想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面前,提到许强的家庭和他的精神问题,避而言道:“她人很好,对事情非常负责,如果您能卖她的衣服,我保证一定会是双赢的局面。”
“弟弟。”老板笑道:“做生意可不是你说保证就能保证的。”
“我知道。”梁思原说:“我回去跟她说好,您第一次拿多少衣服,钱我出,能回本再给我,回不了算我的。”
“你还是个学生吧。”老板一脸质疑,“刚才还在跟我讨价还价,你有钱么?”
“有,我是艺术生,比赛能拿奖金。”梁思原厚着脸皮,“我竞赛成绩很好,没有落选过,所以还有一些积蓄。”
女人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儿,“你真的不是暗恋那个女的么,没什么关系做到这一步我可不信。”
“她是……”梁思原胸口发闷,吐字却还算真诚坚定,“我的恩人。”
老板更加诧异,梁思原说:“她在我迷茫的时候帮过我很多,现在有机会,我也想帮她一次。”
“就这么简单?”
“如果您觉得不合适,完全可以随时中止合作,有任何损失,我都赔付。”梁思原说:“就这么简单。”
个人制作不像工厂那样标准,老板还有顾虑,“同一个款式,她能给我做全部分码,保我售后吗?卖好了能多做几件吗,不是一款一件全是均码吧?让人知道都去找她做了,那不是变成我给她介绍客源了。”
“不会。”梁思原保证,“既然是合作,我们就不会越过您独自得利,这点基本的信用我们还是有的,其他的我不了解,到时候您可以先跟她谈一谈,只要您见到她,就会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可以放心。”
老板想了又想,面对店里糟心的现状,说:“行,那我们留个电话,你回头联系我,见面的时候,最好能让她拿两件样衣给我看看。”
“好。”梁思原松了口气,把号码存起来,松了口气。
老板姓杨,店名就是她的名字,思思服装店。
回去路上,梁思原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孟清交代这件事,静下来之后,觉得杨思思虽然看起来不够稳重,但也没有真的坑他买那件旗袍。
对人对事的判断敏锐,说话又直爽,这样的性格也是促使他生出这份念头的原因。
直率又有分寸的人,对孟清而言,应该算是个好的合作对象。
西平胡同里,梁思原正要给孟清打电话,眼前的门先开了。
“小弟?”天气热,孟清戴了帽子,头发编在一侧,穿了一件无袖的连衣裙,又在外面套了件杏色的开衫,仰起脸来看他,笑眼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要出门吗?”梁思原开口迟钝。
“是啊。”孟清说:“家里的青菜吃完了,我想去买一点。”
“去超市?”
“蔬菜市场。”
“我陪你吧。”梁思原接过她手里叠好的帆布购物袋,“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好。”孟清笑笑,把门锁好,“是好事吗?”
“是吧。”
“那好啊,我最喜欢听你说好事了。”她以为梁思原又有什么喜报来跟他讲,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却听到梁思原问她:“做一件衣服,成本高么?”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子的啊。”
梁思原没底,“你身上这种呢?”
“这个很便宜。”孟清低头看一眼,笑道:“布料还是我去年在地下商场淘的,才几块钱。”
“那旗袍呢?”
“薄的小几十块吧。”孟清想着,“就是做起来复杂一点,要看用什么料子,我那些都不是很贵,只要贴个好点的里子,穿起来就很舒服了。”
“很麻烦么?”
“喜欢的话就不会觉得麻烦了,做的过程还是很愉悦的,穿起来也开心。”孟清轻轻地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我觉得有点唐突,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梁思原轻声,“我想一想。”
孟清眨了下眼睛,不太理解,但给足了他耐心,等他自己梳理好思路,慢慢开口将事情讲给她听。
听了开头,孟清从上车便一直把意外之情挂在脸上。
“你怎么会想到让她卖我的衣服?”孟清既惊讶又高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小弟你真是……”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梁思原见她只是对这个主意感到意外,没有半点怀疑自己能不能行的样子,心里紧绷的弦顿时松了,人踏踏实实地靠在椅背上,带着笑意看她,“我也是偶然路过那家店,觉得有些像你的风格,所以临时起意,大着胆子生出这么个想法。”
他说:“卖衣服的事我不懂,所以留了她的电话,具体怎么安排,还要你自己去跟她约时间当面谈一谈。”
“没问题,到时候我带两件样衣过去。”笑意从眼眸里溢了出来,孟清看向他,“小弟,真是太谢谢你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惊喜,一点都不会唐突。”
见她们两个的想法不谋而合,梁思原更有了一点底气,可又担心,问:“这样你会不会太辛苦了?”
“为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怎么会辛苦呢?”孟清反问。
梁思原动容,听到她说:“小弟,你不知道,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为一件纯粹的事忙碌而感到疲累和充实了,我现在非常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做两件漂漂亮亮的衣服拿给她看,我觉得如果风格相似,她一定会喜欢的。”
梁思原笑,“我也这样觉得。”
他说:“如果不是你的衣服做得太好,我也不会敢开这个口,所以,她要跟你谈价格的话,你可以要得多一点,或者跟她谈一些分成。”
出于直觉,梁思原觉得杨思思肯定会压价。
“这我倒没什么关系,普通的款式布料成本都不高,我只赚个手工钱就好。”孟清想法单纯,说:“如果她能多要几件,我也可以便宜一点,薄利多销嘛。”
“价格可以谈,你定的时候,起码给双方一个还价的空间。”梁思原提醒道:“自己做不比工厂,你一个人不会有很大的产量的,不能想以量得利。”
孟清懵懵懂懂,想了想,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说:“这样算的话,好像也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也不会有你想得那么难的,去做就好了,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有恐惧了。”梁思原笑,“你一直都很厉害,不要怕。”
孟清攥着手机,看着梁思原发给她的号码,又点头,“你说得对,行动才是最能表现勇气的行为,可怕的是空想,不是现实。”
说服了自己,孟清抬头,笑若抚柳春风,“想到将来会有一个陌生人穿着我做的衣服走在街上,我真是太开心了。”
梁思原不太明白她这样的心情,微微侧头,“你为什么会喜欢做衣服?”
“这就跟你画画一样啊。”孟清眉眼清澈,“把想象中的美丽变成现实,还可以穿在身上,多浪漫。”
浪漫是因为,你也是美的一部分。
梁思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看着她的笑容,说:“好像从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做得很好,是特意学过吗?”
“我妈妈和姥姥都会,也算是耳濡目染,我家乡那个地方,女人大都会些针线活,我舅妈的嫁妆里有一台缝纫机,我从小就跟着她们学,还偷偷拿旧床单缝过裙子,只是那时候条件有限,其实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做。”
她心情好,忘记了过去的避讳,顺口说道:“后来出来打工,我们一起的几个人都没钱,演出的时候为了效果,我还用塑料布给乐队做过演出服……”
话音未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唇线一抿,止住了话茬。
见梁思原并没有什么异色,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好像这只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孟清才慢慢放松,接着说下去,“结婚之后时间多了,就看了一些书,自己学着打版。强哥小时候的意外你也知道,他腿有些跛,骨盆不正,两边不太一样长,裤子买回来别别扭扭的总要再改,工地上活累,衣服没多久就破了,自己买布做也结实划算一点。反正,这样做久了,就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如果能把它变成工作,我会觉得,这对我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梁思原庆幸自己那时候没有转身离开,当时的窘迫和其他的种种,都比不过错过之后的遗憾更让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