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说什么?”
景暄怀疑是自己脑子过于昏涨,所以一时听错了。
那福常却又再次火急火燎地重复了一遍。
“老奴说那华停公子是被那柳丑儿给扣下了,本来不三不四想把人抢回来,可那柳丑儿却说他给陛下身上种下了一种蛊,一到子时就会彻底发作,陛下若不亲自前去,就只能暴毙而亡,事关陛下性命,奴才丝毫不敢冒险耽搁,只能马上回来向您报信。”
中蛊?
听到这两个字,景暄脑海里飞速涌入所有信息和线索。
按福常的意思,柳丑儿不但知道他的身份,而且目标一开始就很明确,就是要给他下蛊。
但是为什么给他下蛊,却非要要让他用顾放的血饲养认主,对方的目的到底是在他还是在顾放?
并且显然他现在中的这个蛊,并不是柳丑儿说的那个什么向阴虫,那到底又是什么?
还有江家的蛊虫,又是什么功效,从哪儿来的。
如果也是从柳丑儿那来的,柳丑儿和左相又有什么关联,他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
对方似乎提到过黔中道的矿难,难道是因为这个?
问题种种繁多,景暄想得头疼。
黔中道矿难发生时,他又还太小,并不太清楚个中细节,当时操办这起矿难的是应该是江越和顾放。
于是景暄本能地就想起身找寻顾放。
福常却又忙道:“而且那柳丑儿还特地叮嘱,说此事陛下最好不要告知于襄定王,因为,因为......”
福常的神情似是无比挣扎纠结:“因为那柳丑儿说其实襄定王早有谋逆之举,他这里还有证据呈上。”
福常说着,就递上了一封已然泛黄的密信。
密信封口处还残留着某种军中特制的火漆,信的内容则只有八个字——“幼主年弱,徐徐图之”,落款日期正是八年前矿难前后。
而那个字迹,景暄再熟悉不过,那正是顾放的笔迹,他就算化作会都不可能认错。
所以......
景暄猛收指节,密信在他手中被攥作了不能承受的一团。
他非常清楚,柳丑儿说的话绝对没有唬他。
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已经随着夜色的加深而越来越难受,越来越灼热,妾伴着一种诡异的钻心的疼,按照如此速度,等到子时,他就算不暴毙而亡,也会疼痛至崩溃。
并且他确信,柳丑儿并不打算现在就伤及他的性命,否则当日直接投毒就好,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的下所谓的蛊。
对方一定有别的诉求,而这个诉求只有他可以替对方办到。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活命,还是为了查清矿难真相,又或者为了还顾放一个清白,他今晚都非去不可。
至于顾放,他最好是真的清白。
景暄的指节已经攥到完全没有血色,苍白至透明,与面颊的绯红娇艳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福常从未见过景暄这样,一时有些吓道:“陛下......”
“不三不四现在在何处?”
景暄却没有给他担忧的时间。
福常也只能忙道:“在南风馆,守着柳丑儿和华公子,柳丑儿说他已经给华公子下了毒,陛下您要是不去,那华公子今夜就得死。”
景暄深吸一口气:“那顾放呢?”
福常说:“襄定王似有急事,早已出宫,但留了人把守。”
今夜能有什么急事出宫,还不告知他?
景暄抬头,果然在紫宸殿外看到了那十个李逵的身影,若是这样,想必今夜守宫门的也定有顾放的人。
更别说还有一个左相,今夜肯定也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所以他想人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宫,绝非易事。
除非......
事已至此,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能咬牙道:“福常,速速去寻老王爷来,就说朕有事相求!”
·
团月悬天,曲终人散。
一辆辆华贵的马车,搭载着晚宴散去后钱袋被掏得干干净净的贵人们,缓缓行驶出宫。
其中领头的一辆最为扎眼,那车有寻常马车两倍之宽阔,且镶金缀玉,点翠漆红,奢靡浮艳至极。
还频频有年轻男子调笑撒娇的声音同老年男子的爽快油腻之笑从中传出,还裹挟着大量香艳孟浪之语,似是毫不避讳。
一听便知是被陛下退回的那群红衣舞伎正在同老王爷寻欢作乐。
是以当值的年轻侍卫们只敢撩开车帘匆匆看上一眼,见车内没有异样,就面红耳赤,赶紧放行。
反正谁都知道,老王爷除了格外放浪形骸、荒唐糊涂以外,也做不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马车顺利行驶上朱雀大道。
老王爷嘬着烟斗:“这些小年轻们,也太没见过世面,这就不敢再多看两眼,害得老夫那些说辞都白准备了。”
说完,又道,“所以陛下你可千万别学他们,你看看,你这么年轻,这么美貌,那就应该多肆情纵意,享受人生,别被那什么顾放、江越、华松等劳什子古板之人,拘得只剩规矩,没了灵气,不然天天锁在高墙大院里,那不是白活一辈子嘛。”
当景暄对老王爷提出,他想趁着中秋之夜偷偷溜出宫去找华停逛逛南风馆,希望老王爷能捎他一程时。
老王爷不但没有丝毫犹豫,还立马给予了鼓励。
当场就命其中一位和景暄身形差不多的舞伎把衣服脱下给景暄换上,再让那人躺到床上,伪装成景暄熟睡的模样,并留下了福常掩护。
然后就一路顺顺利利地通了关。
景暄虽对老王爷的财色之言,不太苟同,但有求于人,还是附和笑道:“叔祖父说的极是,但也你也知道,顾放那人烦得很,要是被他知道了,朕又得挨罚,所以还请叔祖父......”
“懂懂懂,叔祖父过来人,保证一字不提!”
“那就谢过叔祖父了。”
景暄佯装没正形地一笑,戴着帷帽,拎着裙摆,跳下了马车。
马车很快载着银铃笑语驶离了章台巷尾。
一直强撑着若无其事的景暄终于承受不住体内的难受,双腿一软,差点栽到在路边。
所幸扶住一丛青竹,没至于摔得太难看。
他抬头看了眼空中圆月,咬唇撑着,快步往柳丑儿说的那家南风馆走去。
景暄曾听华停说过,这家南风馆的每一个雅间都是用花命名的,而柳丑儿约他的那间,恰好叫做夹竹桃。
这是一种花期极长的花,美丽,且有剧毒。
景暄不知道柳丑儿选在这个雅间是否有什么隐喻,但也不重要了,因为他只能去。
景暄紧紧捏着那封密信,走上三楼,踢开了雅间的门。
这短短的距离,已经让他湿透了衣襟。
门里站着柳丑儿。
他站在房间中央,拨弄着一炉香,听到动静,也没抬头看,只是若无其事道:“你果然来了。”
景暄声音极冷:“华停他们人呢。”
“被我用药迷晕了,不过你放心,只要过了今夜,他们自然会醒来。”
“那你和左相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猜出来了,看来你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废物嘛。”柳丑儿拨了拨香灰,“我是八年前,那个被朝廷抄家灭门的柳家的小儿子,左相当时放了我一马,想让我替他卖命,他女儿手里的蛊就是我给的。”
景暄刚想蹙眉,柳丑儿又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不害无辜之人,我给她的是向阴虫,只会滋阴美颜,至于他要的那个月圆花好蛊,早就被我当做向阴虫给了你。”
“月圆花好蛊?”景暄反问。
“嗯。”柳丑儿耐心解释,“就是一种月圆之夜必须同解蛊之人行欢好之事的蛊,否则就会承受万虫噬心之痛,时日一长,还会暴毙而亡,至于你的解蛊之人……应当就是那天给蛊虫喂了几滴血的顾放。”
柳丑儿说着,抬头轻笑:“我真是替你选了个不错的对象。”
“你!”
景暄抬手就想用腕中袖箭制服对方,然而刚一用力,整个人便瞬时疼得半跪在了地上。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接近死亡一般钻心的疼,但他到底强撑着没让膝盖落地。
他是君王,绝不跪宵小之人。
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额角滴落,从帷帽的缝隙里,吧嗒吧嗒地砸在了地上。
柳丑儿看出了他的坚持,蹲下身,摘掉他的帷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绝不是坊间传闻那样。”
景暄没有理会,只是努力平复气息,冷厉反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柳丑儿想了想。
“第一次在赌坊的时候,我贴身瞧了你,美得惊世骇俗,可又确实是个男子,这般美的男子我着实未曾见过,只听闻当今陛下有此姝绝之姿。”
“然后就是你那位属下,虽换了小厮服,却不小心被我看到了一眼内衬,竟是上好的绸缎,所以你的身份绝不简单。”
“紧接着就是我被抓到了左相府,有传言说你是襄定王的逃妾,又与当今陛下有几分相识,左相又格外在意这一点,可我分明确定你是个男子,所以我就猜你就是真的圣上。”
“至于你为何要和顾放演那么出戏,我想应当是为了查贪腐之案,所以我笃定,你不仅就是当今圣上,而且和顾放的关系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恶劣。”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把月圆花好蛊给你种上,再诱使你用顾放之血饲养的原因。”
“因为我倒要看看,你在顾放心中,到底是何份量,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傀儡君主呢,还是他亲手养大的小侄子,他到底是真的想操纵你,还是一直都为了保护你。”
“如果是前者,他应当不会来救你,你就只有一个人在这儿承受蚀骨钻心之疼。如果是后者,那我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保护自己这个小侄子,是君臣乱/伦,还是叔侄乱/伦?”
“但无论哪一样,想来都精彩得很。”
柳丑儿说着,竟露出了期待的笑意。
“所以陛下,你确实是讨人喜欢,也确实可能在以后成为一个好陛下,但奈何顾放这人实在没什么软肋,又实在谨慎到无缝插针,只有陛下你,天真良善,又恰好送上门来,我不利用一下都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陛下你也莫要怪我,毕竟黔中道那上万条人命,朝廷至今也给出一个交代,我等草芥,便不得不用自己的命来讨一个说法,报一报家仇了。”
“那么陛下要不要和我赌一赌,看看我们那位襄定王,他今夜到底会不会来?”
柳丑儿说这些话时,既有种赴死的平静,又有种闪烁着光芒的兴奋。
景暄不知道他和顾放到底有什么仇,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利用他做什么,更不清楚八年前的黔中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只能用指甲把掌心掐住血珠,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所以那封密信,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那封密信一定是真的。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顾放会取而代之。
可若顾放从八年前就打算徐徐图之,那他曾经有过的那么多年的信任和依赖又算什么。
柳丑儿却像是吃准了他会在意:“这封信哪儿来的,你不如等襄定王来了自己问他。如果他不来,你也会疼死在今夜,一个要死的人,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柳丑儿还是在逼他赌。
可他并不想赌。
他轻讽地笑了:“顾放今夜有急事,他不会来,我也不会同你赌。因为这世间万物只有两样东西我从来不赌,一个是人心,一个就是人命,而且我向来最不怕的就是疼,所以这次怕是不能让你得逞了。”
“不过你放心,等朕熬过了这万虫噬心之痛,明日上朝便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朕之为人,绝不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
他手掌撑地,抬头一笑,冷汗从他额角渗过,他却依旧笑得风流痞雅,唇角弯弯,眉眼多情妩媚,屋内鎏金碎光碎落金光,落入眸底,美得不可方物。
明明该是狼狈至极的时候,可却在那一瞬让柳丑儿心里猛地一抽。
倒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而是在那一瞬间竟然生出里某种自行惭秽。
他从未想过在这样的时候,这位帝王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