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羽是上午十点到的，然而现在已经11点半——中午了。而距离诗安说出“随时可以”四个字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纵使刚才黎羽因为诗安的一番表现有些激动而有些失态，现在也早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如往常等待那些千金一样了。

“诗安小姐需要什么跟我说一声，我派人去买就行了。”

他斜倚在门旁，两手交叉抱在胸口，笑意盈盈地看着身上仍缠着绷带的诗安在病房里分外“忙碌”的背影。

而后者显然是故意装作听不见的，仍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一些“我还有什么东西没带呢”“我是不是忘了什么”诸如此类的话。

显然，是在拖时间。

“嗯？”

黎羽敛去眼里的笑意，从鼻腔中哼出一个音来，尾调上扬，却不是疑问的语气，反而有点像......威胁。

诗安一顿，然后转身走到自己刚躺着的那张床边，提起那个工具箱，走到黎羽面前，抬起左手晃了晃道：“喏，你给的见面礼，我差点忘了。”

黎羽轻嗤了一声，被诗安听去了，脸上的笑容直接垮掉，同笑脸一起掉下的，还有举起那只手上所缠着的绷带，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眼前这个人却笑了。

莫名其妙。

诗安扭头不再看他，一边有些艰难地提着工具箱缠着自己掉下的绷带，一边径自往病房外走去。她可没心思在一个奇怪的人身上耗太多功夫，先是突然的对诗，然后又是刚才突然的声带失灵……要不是如今处境不明安危不辨，她肯定好好嘲讽这人一番。

—

黎羽走前，先关上了灯，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亮，整个房间陷入阴暗。天花板黑得出奇，黎羽静静凝视几秒，忽的想起刚才走得匆匆的人，轻笑了一声。

然后，目光注视着那些角落里的碎片，缓缓关上门，隔绝了这片阴暗。

—

黎羽没走几步便跟上她了，明明一双长腿可以甩她很远，却偏偏要慢悠悠地跟她并排。

诗安打心底里厌恶“刻意”二字，就像是别有目的，好似对外宣称没有孩子否认她的存在却又每月按时寄来生活费的师有为夫妇…...她的父母。

刻意的讨好？这算什么？

啧……诗安摇了摇头，想将脑子里浮现的两人甩出，却不小心引来了身旁人的侧目：“诗安小姐，不舒服吗？”

诗安只好又摇了摇头。

若不是她压根看不见他眼底的关切，恐怕就要不小心认为这人在关心她。

明明不是发自内心的举动，为什么总要强迫自己做出来？

这难道不累吗？

诗安不明白。

就像她这些年在A区所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表面上颇有风度，但只要认出她后，那所谓的礼数都变成了一层多余而累赘的表皮。只有在叶南月在场时，他们才舍得假装一下。

而A区的人，总是假装得“极好”。纵使心底有千万分不愿意，也不会在行为举止上表现出来。可偏偏，诗安总能看到他们假面下的丑态，无论在别人眼中多么完美，在她这里总会露出破绽。也许是因为这些人总在她面前失态……

身边这个人，也没差。

刚才的“拆门行动”，就挺失态的。

但好像又有所不同……

诗安正想抬头观察观察，对方或许是感受到了视线，就开口道：“诗安小姐走路可要看路，要是不小心摔了，可得再住一个月了。”

真是……

诗安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词为好，脑海里却蹦出个“自以为是”来，但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太合适，就好像是她用来为自己偷看他这事做借口。所以，最后她的回应也就一声冷哼而已。

随后隐隐约约的诗安似乎听到黎羽在笑，这落到诗安耳朵里就同取笑一般，令她不悦，仅对黎羽那张脸抱有的好感全部消失殆尽。

——或许不同在于，我的态度。要按以往，我都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但这次，他让我很烦躁！

磁场不合。

诗安得出了一个结论，然后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黎羽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诗安，没开口。

两人之间沉默得诡异。

医院的长廊干净而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长廊两侧是无数扇紧闭的门，门将这个长廊分成了一个个隔间，而隔间里是不知数量的病人，该说隔音好呢还是病人安静不吵呢，总之异常的安静。也许唯一的噪音就是这偶尔出来工作的清洁机器人发出的机械嗡鸣声。

诗安看着一旁出现的清洁机器人，不禁回想起几年前电视机上所报道的一个画面——“失业盛宴”。

—

自从智能机器人被广泛运用开始，各行各业便开始了大规模的“人类炒鱿鱼行动”。以A区为例，各医院早早地就开始进行替换了，将大部分非疑难杂症的医护人员替换成了机器人，除此之外，餐饮业里也有不少服务员被替换成了机器人，各种工作岗位所没有被机器人替换的，都是目前社会认为还需要人力和人性的。

这举动造成了大量人员失业。不少失业人员是来自其他区域的租客，因没有钱被赶到了大街上，那时不知是A区哪条街上，全是打铺盖睡的人。

报道下来林林总总近万人吧。也因为人数多，被网友戏称为“失业盛宴”。A区的人自诩高贵，对此现象非常不满，认为有违于他们高贵的身份，提出的控诉也因而越来越多。

听说后来有人去对这些变动进行抗议，但最后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毕竟这样的发展是时代潮流，不可逆。不过好在，科学院在不久之后对此“盛况”采取了措施，建了个收容所专门对各个区域无家可归的失业人员进行收容培养，说是为了之后的科学事业做贡献。

几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现在看来，机器人替代人类工作是早晚的事，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这些机器人早就被应用于生活中了。

不过话说回来，收容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以前诗安曾在网上看到的，对于它的介绍十分片面和官方，但因为并不好奇便没有过多追究。所以她一直以为收容所是和福利院类似的机构，结果一次偶然她才算明白，这俩有本质上的区别：

二者虽说都是社会机构，但因为收容所在科学院名下，所以它也算是一个科学人才培养型机构，培养成功的进入科学院，没有成功的——要么进入社会为其他人力部门效力，要么被流放；

而福利院，则是只针对孤儿和无监护人抚养的青少年，简单来说就是只面向未成年人。与科学院为合作关系，为其输送具有潜力的青少年人才，而后这些人才会转移到收容所里进行专门培养。

ABCD四个区域都具备一个大型福利院，它们之间互相联系。而身处福利院的青少年未来有三条路：进入收容所接受培养；去往各个区域等待领养；或者，等到成年，接受流放。

这是必然的。

没有哪个区域想留下弃子。

至于流放之后，结局大概率是，死亡。

—

不过无论是建立哪一机构，都必须拥有足够的资金。而要说到家底丰厚的，就不得不提一下A区叶家——与科学院关系匪浅的主要资助者：

财大气粗，据悉其管理人极有商业头脑，不少以科学院为名的商企业实际上都是由叶家帮忙管理......讲俗些，就是科学院的“四大金库”之一。

所以，这个收容所有可能是叶家管理的？

记得刚才在病房里黎羽提到“叶家”两字，那就意味着叶南月是叶家人......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可诗安内心激动了不过半秒又恢复成一滩死水，她才想起，叶南月还在B区出差，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可自己提起了好奇心，一时之间按耐不住，她只好将目光放到一旁这个人身上。

“黎羽。”

这两个字在她唇齿间摩挲了许久才吐出来。

“怎么了，诗安小姐？”

诗安听他口中“诗安小姐”四字语气调侃，略有些不快地瞟了一眼，但因心中有疑，让自己平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给我讲讲，叶家。”

“您想知道些什么呢？”

“......随便。”

“网上所能查到的全部就是其中的简单概括了。”

黎羽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诗安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兴趣被提高。

长廊的尽头是一堵封闭的墙，他们在墙前站定，脚底机械设备在感受到“有人站定”后开始工作，两人脚下的地板被出现的蓝色光线分割成一个正方形，大概能容纳六人。随后，蓝色光线立体起来向上升起变成蓝色透明屏障，将诗安和黎羽与外界分隔开来。几秒过后，某一面的屏障上出现几个按键，赫然是旧时代电梯按钮的模样。

诗安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指按向“一”后，电梯开始下行。

一楼大厅。

来人不少，不少咨询机器人周围被堵得水泄不通，比起诗安所在楼层的安静，这里明显喧扰了不少，好在乱中有序。

诗安跟着黎羽的步子来到一旁一个前台处，就见他伸手点开一旁的智能搜索，蓝色的光屏平面投影出来，在其上方投射出一个头顶着一个类似天使光圈的蓝色小人——小一。

小一——当今科学院院长方淇然的一项研究成果，现在已经成为了如今科技事业各项机器的终端系统。主要用于接收信息和发送指令，使其分支所控制的机器接受到信息后进行工作。通俗点来说，就是囊括范围更大，控制范围更广，更“具有人性”的“语音助手”。

“请问小一能帮到你什么呢？”

蓝色小人小一被唤醒后俨然一副Q版的人类模样：可爱灵动的眼睛、浅蓝色的皮肤和略显中二的天使光圈，以及那非电流式软糯的声音，都不禁让人怀疑这究竟是“语音助手”还是一只可爱的小精灵。

小一那双汪汪大眼望着诗安，似乎在期待着后者向它提出问题，诗安被它这么一看反倒有些错愕。直到一旁传来笑声她才回过神，转头去看身边发出声响的人，用眼神质问他，对方才悠悠答道：

“听说小一的声音和外形会变成人们心目中所喜欢的那样。看不出来，诗安小姐居然喜欢小孩子。”

诗安一怔，目光落到小一身上，说不上讨厌，却也谈不上喜欢，况且她长这么大以来还没有特别喜欢的事物。就算小一的变化真的反映人心所想，她也不想承认这个同她看上去就完全不相称的可爱“东西”会是她所喜欢的。

“这里建议你去咨询一下眼科。”

话音一落，“噗呲”一声就从黎羽口中泻出，见到诗安扭头瞪他，便伸手握虚拳挡住自己的嘴，话中带笑：“小一，查一下叶家。”

“好的，小一这就去查询。”

下一秒，浅蓝色的小人像跳水一样跳入光屏中，投影界面上只留下几个字“查询中，请稍后......”一旁黎羽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休眠中的机器人，示意自己去帮她办个出院手续顺便付个钱。

诗安并不想搭理这个肩膀仍在轻微颤抖的人，看懂他所表达的意思后就把头转回去了。目光重新落到了那投影界面上。

“叮～小一查询成功，已为你呈现结果，请回复‘确定’查看。”

“确定。”

话音一落，投影界面便出现了一个网页界面，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都是关于叶家的“小一百科”，而刚才的蓝色小人此刻却怯生生地站在页面一旁，偷看着诗安。

诗安耐着性子将这些介绍过目了一遍，心下了然，总的来说就是：有钱，有权，有势。

不过，其中与收容所、科学院的关系只用寥寥几句带过，成员信息几乎毫无显示。看起来，像是有意隐瞒似的，不过百科的语言向来官方片面，诗安也不好说什么。只不过心中的疑团变得更大了，就譬如：

所谓“叶南月同父异母的弟弟——黎羽”，姓氏的改变，那是不是意味着叶家如今的管理人并非叶姓？

不过话说回来，平常都没见叶南月提过几次叶家，更别说带我回去了，怎么偏偏是她本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关系不好还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处境不明”？

啧，看来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诗安皱着眉，下意识伸出手向后覆上自己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