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粉匠刷上新漆,全年寒冬的斯卡蒂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回暖阶段。
从破晓时起,无垠雪地就披上了一层明艳,宁静,金桔色的暖阳。
这抹阳光和谢云哲同样提前来临,无需再为山脉间游荡的寒潮担忧。
它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那方向多变、盛气凌人的强风。
早晨七点,中等的东南风由费兰镇方向进发,将红屋顶端解冻的风向标吹得吱呀直响。
就像突然旋转起来的金属仪,谢云哲也被拉入全新的日程。
七点整,用餐结束的苏罗准时踹开门。
从二楼餐厅走到另一端只需一分钟脚程,过道铺着红金双色花型地毯,做工精巧得足以列入博物馆供人瞻仰。
某群访客一早就候在门外,却无心观赏。
这些干事包括季宇飞,一见到苏罗便有序排开,紧紧跟在他后方。
多了一串‘尾巴’并不影响苏罗举步如飞,继续盯着前方发话。
“昨天哈曼特镇发讯说东南角的老木桥晃动了,让建筑组的利奥带一小队人过去看看,尽快决定要翻修还是新建。”
“新建的话直接联系伯德,他刚组织过工程队,手头还有上一次在卡达郡用过的桥梁设计图。”
“昨晚费迪南德上交的新运输表我调整过,你们拿回去先测试几遍,记住,主要顾虑运线周边的住户,新房区竣工前他们起码还要留住半年,而且里面有三名独居老人,其中两人是不愿搬迁的。”
“这个月佩佩郡生病的孩子比较多,症状也相似,组织人专门去慰问一下,顺便查明原因,有任何异常都立即上报。如果不见好转就联系疗养中心,给他们安排转院……”
阳光透过华丽彩窗倾泻而入,整条走廊上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
就像他无需回头确认,他身后的部下默默点头,现场记住他的每道指示,只有在汇报时才会出声。
清晰,简洁,直切要点,免掉一切繁冗的交际规则,只剩下决策和成绩本身。
这样的交互再次令谢云哲深感诧异。
一分钟,七十五步,十六道事项已经全部敲定。
临了开门前,苏罗才刹住脚转身。
他指出人群中的季宇飞问。
“哦对了,海曼是不是快生产了?”
季宇飞立即应道:“是的,昨天他已经住进我们这边的疗养中心。”
闻言苏罗摩挲下巴,数秒后拿好主意。
“以我的名义再叫西奥多送点营养品过去吧,他和戴利的婚礼请我做证婚人,结果我呆了半小时就走了,怪过意不去的。”
“是,我马上通知,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季宇飞微笑接话,其余六人也同时鞠躬应声,随后步履坚实地离去。
自此,这场深深震撼新跟班的‘红毯办公’圆满画上一个句号。
但一如这份久久未散的惊奇,今日紧凑到吓人的行程仅仅是开端。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在红屋过目哨站报告,九点十分出发前,依次前往各镇洽谈。
这之后是与一队地质勘查员汇合,前往各处高危地段巡查,判断是否需要维护。
新一轮工作部署完毕,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旧基地,在会议室和刚才分开的干事们碰面,当场对接早晨分配下的工作。
全程同行,只负责旁听,谢云哲就已被繁重的工作量压到头晕两耳嗡鸣。
往往他还在理解上一条指令,桌前神色严肃的白衣青年就已说完后三条,并跟旁人确定好细节。
如此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实在叫他叹为观止。
而当他得知那全员演戏的半个月里,苏罗一样持续着高强度的工作,不过是把自己的时间压缩到深夜,次日早晨再由季宇飞传达出去,他彻底傻眼。
“难怪那段时间……”
难怪,那段时间‘苏洛小少爷’赖床成性,懒到每天衣服都要别人帮忙换,早饭也要人喂。
作为那名投喂换衣的侍者,如今谢云哲干的还是一样的差事。
甚至,连听到的不满批语都完全一致。
“不要蓝色的那块,先拿红色的给我。”
“蜂蜜多加一点,不然完全没有味道,你想淡死我吗?”
“蠢货,你毯子叠成这样是想让我披上跳个舞给你看吗,我是来午睡的!”
……
直到挂钟于十二点敲响,穿插在工作中的叱责才因为苏罗闭上双眼而结束。
可就算是午休,他的姿势也和常人不同。
抱着双臂,靠着躺椅,将椅背调到六十度,仿佛随时准备跳起来迎战的守夜人,连毛毯也是像围巾一样随性塞在领口,毫无惬意可言。
同样吃完午饭,谢云哲在沙发客座上拘束着,动也不敢动。
但他的眼睛倒是实诚,一直盯着呼出微弱鼾声的青年。
怀抱午后要用的资料,季宇飞推门就见‘苏霆二号’坐姿板正,整个上身都快挺成直线了。
他进门轻轻带上门,莞尔道。
“您也放松一会儿吧,谢先生,在这里不用这样担惊受怕的。”
“啊,我还好。”谢云哲回过神,声音压得比对方还低,“倒是季先生您,您需要休息吗?我可以帮您看着。”
这应接不暇的半天里,他充其量是个蹭车的闲人,真正忙碌的当属眼前两位主心骨,好像一直在长鞭下旋转的陀螺,就没有松懈的时候。
季宇飞摇头道谢,放下东西又走向茶台。
“或许在您看来很奇怪,但是,能像现在从早到晚连轴转,我们开心极了。真的恨不得天天加班呢。”
话语掺着玩笑,可男人一侧上扬的嘴角又透露着真实喜色。
如今掌握的背景比过去明朗,谢云哲很快领会其意,微微颔首。
“你们真是让我自愧不如。”
上下一体全副心思投入到民生,所有人都将自己的所长发挥到极致,也从成果中获得巨大的满足感。
仿佛少了没必要的勾心斗角,利益纠纷,拖垮个人蜕变的累赘也全数坠落,让他们尽情翱翔。
“那自然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蛮不讲理的指引人啊。”泡茶的季宇飞暂告工作状态,风趣腔调增加两度,“不由分说地闯进来,为所欲为地按住我们脑袋又踹翻乱跑的胆小鬼,把我们赶来赶去。”
“但是,他给你们指明了方向。”谢云哲接话,一贯地鞭辟入里,“也让你们靠自己的双手争取幸福。”
把对未来和未知的恐慌在自己手中就斩断抓住,绝不分摊给更下面的‘全体弱者’。
把对得失和存亡的顾虑在自己眼中就判明主次,绝不让阴影附加给更多的‘大笨蛋们’。
还有能比这更匪夷所思的霸权吗?
“这可是我们的‘暴君’对我们唯一索取的东西啊,我们总得把他喂饱饱的,免得他下次连我们也吃进去吧。”
参谋长拿着小铜勺转头,手像音乐会中场受旋律感染的欢快听众拨弄。
“不图财不图色也不要子嗣,哎呀——伴君如伴虎,王的心思真是难猜啊。”
“猜我想喝什么你倒是很懂。”
突兀响起的话音令谢云哲打了一个激灵,嚼舌根的参谋长反倒笑靥如常地问候。
“您醒了啊,小少爷。”
躺椅上,苏罗扯掉毛毯坐直。
转动脖子哼哼几声,他又和午睡前一样神采飞扬。
起身灌下整杯浓到发黑的特质饮料,他叉腰抹嘴,露出一个像是恶兽在摩拳擦掌的笑。
“好,准备出发去墙外哨站,顺道看一看我们前少校过得如何。”
全新的一天,伊诺克·普莱德如坠地狱。
他被安排在狭窄的单间宿舍,硬邦邦的铁床就比他人宽一点,躺着多翻半圈就会摔到地面。
建筑里有集中供暖系统,可他彻夜蜷在粗制薄毯下,双眼望着漆黑角落,根本睡不着。
无尽寒凉挤占心房,令他颤抖不止。
天刚放亮,一阵刺耳铃声就把浑浑噩噩的他硬拉下床。
昨天他被叮嘱过,如果不及时起来,那自己那份早餐就别想要了。
磨蹭着穿上列兵制服,他在心中骂出今天的第一声可恶。
在陌生又朴素的过道里穿行,第二声‘可恶’完成使命。
当他来到聚集着几十人的餐厅,端着一人份的,完全没眼看的糟糕‘猪食’,他的牙关锁不住心声了。
“该死的,一群瞧不起人的混蛋……”
其实放眼望去空位很多,那些用餐的士兵也十分专注,完全没有理会他这个无所适从,一脸菜色的新兵。
甚至在他坐下,面对在他看来粗制难咽的早餐时,一个穿着相同制服的青年还主动搭话,隔着两张桌子对他笑。
“今天是幸运日啊,竟然有超好吃的牛奶点心哎!你快点吃啊,不然等下集合会赶不上的。”
幸运日?
伊诺克快气笑了。
“既然你这么爱吃,那我的你也拿去啊。”
可像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激愤,对方看着他蓦然瞪大双眼,手撑桌面竟然直接翻跳到他面前。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你简直是点心天使,那我不客气了嗷!”
说罢圆脸褐发的青年就把魔爪伸向餐盘。
通宵加脑袋还隐隐作痛,伊诺克愣是看人抓走一半方形白面包才回过神。
“喂!你干什么——”
“呜、呜呜!”
青年狼吞虎咽来不及咀嚼,只把食物堆到口腔一侧,鼓着腮帮子说道。
“你记得动作快点,我先去集合地啦,今天是哈里斯队长值班,他可严格了。”
看着他风风火火又翻过几排桌子,像头高角羚羊转眼消失在门口,伊诺克闭眼深深吸气。
“去他的!”
他的第三声也顺利结束。
与北军基地相隔一片树林,位于两座山丘中间的南哨站,这就是现在困住他的‘监狱’。
站内总计一百六十九人,他们日常分成七队,每天在附近巡逻并收放某种迷你侦察机。
刚来就被安排了最累的林间巡查,他被迫穿上厚重的白色外套,搭配的全包头盔怎么也戴不好。
锁扣总是错位,下半部分的坚硬面罩硌着颧骨与鼻梁,宛如一张无情大手捂住他的口鼻,逼他无法呼吸。
他那头精心保养的火红长发成了阻碍,无论是披散还是束起,盘绕着脖颈都像一根绞绳。
谁会安心把脑袋塞进绞绳里?
与头盔纠缠几百回合,他动作愈发急躁,耐心一点点被磨灭殆尽。
当鼻息在上唇蓄起湿漉漉的水雾,他再也忍不住将头盔一摘,高高举起。
“动作悠着点,首都来的小王子,这个防护头盔一人一个暂时没有备份。可如果你就是想今天刚出去就吐血到死,那我没意见。”
低沉声音敲响警钟,伊诺克顿住,警惕地侧过身。
突然出现的金发男人双手抱臂,斜靠着深绿色的门框,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尤金·哈里斯,这所南哨站的总管兼第一巡逻队的队长。
也是昨天将他绑回来的人之一。
“怎么,这样看着我,是也想我伺候您吗?”
尤金咧嘴,表情里却找不到笑的成分,而随着身体慢慢摆正,他眼中蠢蠢欲动的戾气愈发明显了。
不过对于眼前这个花架子,他拿出一成的杀意都是多余。
“还有两分钟,你自己出来或者我拧断你的头提出来,选一个吧,尊敬的伊诺克少校。”
如果此时有哪位老朋友在场,估计就要大笑着跟他拍肩互相推搡,称赞他越来越有某人的样子了。
而打量着他充满野性的脸庞,伊诺克强压火气,认命把头盔戴好。
但护目镜下,他眼里的鄙夷与厌恶不减反增。
他伊诺克·普莱德何时有过如此待遇,竟被一个没有正经官位的区区下士踩着脑袋发号施令。
这要比巡礼那日他遭受的冷眼更难接受,起码当时还是苏霆带头针对他,而且……
经过快一天的浑浑噩噩,少校如大梦初醒,平常的分析力重回高地。
全部,都是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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